读厉敏诗集《心灵的视角》断想
读厉敏诗集《心灵的视角》断想
袁忠岳
一,古城印象
1947年我随母从上海回到定海祖父母身边,一直到1954年考上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离开,共有整7年的时间在这古城度过,留下的印象难忘。但是,最近几年到定海参加舟中校庆和与同窗聚会,却已找不到多少古城当年的模样。这次读厉敏诗集《心灵的视角》,给了我一次重忆旧时情景的机会,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之情。
《石拱桥》让我想起通往南城门的状元桥,它“跨在时间的河流上”,“一些朝代在石拱桥上来去匆匆/ 一些人从石拱桥上过去/ 就再也不见回来”。《河埠头》是不是我们常去那儿游泳的施家河头?“水乡的日子曲折而悠远/ 缠绕在多情的河网里/ 河埠头便如一根根线头/ 牵着江南动人的传奇”。那时,我家住在东管庙弄,路面铺的是青石板,夜深人静时,有人走过,不平石板会发出咯噔的响声,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就如《手的姿势》中写的那样,“有盲人从小巷走过/ 用拐杖敲小巷之梦/ 敲碎青石板的月光 笃笃”。这扣人心弦的“笃笃”声,来自已逝岁月,音传悠远。尽管诗人写的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地方,但诗中所蕴含的情味与我心底藏匿的感觉是血脉相通的,不妨碍我借其之酒浇己块垒。
二,海的味道
海是什么?有种种比喻,而把它比作“飘荡的咸土地”,以此作为题目来写海,却是我在厉敏的诗集中首遇,以前从未读到过。海是咸的,海是飘荡的,这没问题,可怎么成了土地呢?那就是渔民对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大海的一种深挚感情的表达了。在《舟山群岛:北纬30°的水域》一诗开头就这样写:“不用播种/ 不分南北/ 收获的季节/ 你只管拿着镰刀来收割/ 这里盛产一种叫做鱼的庄稼”。这是多么省力的庄稼,“用不着刈草耕耘/ 用不着浇水施肥/ 它们自会拔节灌浆/ 开花结穗”。在舟山生活的世世代代渔民对这样衣食父母一般的海能不敬畏感恩吗?“这些可爱的庄稼/ 大自然绵延的恩赐/ 播种在遥远的年代/ 遍布广袤的大地/ 却最终注定在这里/ 成熟”。可是,这样广阔廉价的咸土地能够永不枯竭地进行收获吗?诗人在《一条记忆中的鱼》里表示了他的忧虑,“这条失群的鱼/ 一直徘徊着不肯离去/ 孤独的眼神有点忧伤// 这是那片古老的水域啊/ 但是大海是空荡荡的/ 那些像旗帜一样飘来飘去/ 像星星一样闪烁的伙伴呢”,如果一味地竭泽而渔,不注意保护大海的生态,那么,富饶的咸土地照样会落入颗粒无收的境地。所以,海的味道首先是土地的味道,土地和海一物两态:“如今你亲近泥土/ 犹如亲近产后的妻子/ 爱的河流顺着手指的方向/ 深入泥土/ 于是土地动荡如海。”(《手的姿势》)
海的另一种味道就是咸了,所以才叫它咸土地。咸离不开盐,故而有《盐的滋润》之诗。盐渗入海、滋润海,“盐也滋润过泥土/ 滋润在泥土中穿行的生命/ 甚或一切生命的伤口”。有了盐,生命就不会腐烂,而“缺盐的生命是苍白的”。从咸的味道里我们感受到一种野性粗犷的力,绽现在以海为生的劳动者身上。而成为诗集中一首我所欣赏的精美之诗,它就是《晒盐人》。诗分两节:第1节写晒盐的过程,不直写,而是用意象借代,引波浪入滩是活鱼“搁浅”,烈日晒盐是“用阳光锋利的刀刃”刮掉鱼的鳞片,那晒成的盐是鱼停止呼吸后“留下一片洁白的遗言”;第2节写晒盐人,他们在烈日下劳动,背脊上的汗水也晒成了盐,诗说:
晒盐人的血管
渐渐与海相连
当毛孔张开,蜂拥的海水
就在宽阔的脊背上
开出一片素雅的花朵……
这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富有生命力的花朵,诗也是。
三,手的巧妙
“手”这个意象在这本诗集中特别引入注目,是诗人精心打造的结晶,“为了这手的雕塑/ 你集合了全身的力量”(《手的姿势》)。它以两种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一是它的本体,即手是手;一是它的喻体,即手非手。
《太极拳》诗中的手就是其本体:手,“你怀抱着一座山/ 你的手沿着山路/ 缓缓旋转上升/ 而另一只手/ 已循着原路返回”。这“手”是实的,“山”是虚的,实的手环绕着山慢慢地转动。目光也随着手“从各个侧面端详这座山/ 而它已无法离开你的手指/ 当你刚将它抛掷的时候/ 另一只手正把它接回”。这时候力出来了,它“从柔和的肌肉中钻出”,“跟着目光的节奏在各自的方向/ 划着弧线”。读着读着,我们也渐渐进入太极拳的境界,手在缓缓的移动,做着云手,目光随着,野马分鬃,力也跟着,白鹤亮翅,不知不觉“渐渐地你浸入一片月色/ 你的心在月色中消融”。一首诗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读完,收势,就像打完了一套拳一样轻松舒坦,在意念中,诗拳合一。
手的喻体在诗集中则更多了,“埋在泥土里的波浪/ 不时伸出寒冷的手臂”(《夜航船》),“礁石已衰老不堪/ 而黑潮的手指新鲜如初”(《黑潮》),“鹰,这座夜空中的黑色孤岛/ 随时提防着浪潮的反复/ 提防突如其来的手掌”(《海上之鹰》),这是以“手”喻“波”喻“浪”喻“潮”。“女人的心/ 尚未成熟/ 甜蜜的风搓着双手”(《幻灭》),这是以“手”喻“风”,相同的还有“小岛像一颗心脏/ 悬在海的边缘/ 路过的风暴/ 时常弹拨它的神经”(《台风折西回南》),虽未出现“手”字,但用“弹拨”,即含“手”的隐喻。更为新颖的喻体在下面两首诗中。一首是《舵》,以“手”喻“舵”,“一只手掌伸进水里/ 这只灵巧的手掌/ 在水底夹缝里游动”,这就是船舵,它是一面“坚忍的旗帜/ 在滔滔的海水里飘扬/ 和所有的鱼一起飘扬”,还“和鱼一样/ 随时将自己的影子搅碎 / 粗砺的水中/ 把刀刃磨得雪亮/ 猜想以后的路会是条/ 血腥大道/ 伤口下白色的血迹/ 依然沸腾”。用“手”、“旗”、“鱼”、“刀”来喻“舵”,这是博喻;以“坚忍”的意志、“沸腾”的血液在惊涛骇浪中开出一条白色血路(那船尾翻滚的白色浪花),那就是勇往直前的象征了。这首诗音韵铿锵,气势雄放,唱的是大江东去。另一首以“手”喻“雨”的《雨中》,则是曲调婉转、丁香芬芳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了。“雨是天空之手/ 温柔、清凉/ 从遥远的空间伸下/ 抚摸遍地的树叶、田野和房屋/ 手指之弦/ 震颤自然界的一切音符”。在“这只博大而温柔的手”抚摸下,现实远去,“熟悉的一切/ 反而感到陌生”,雨声淅沥,隔膜久了的大自然又重新回到身边,让我们“牢记它的温情”。这两首诗风格不同,但构思都很精巧新颖,耐人寻味。
四,诗的诀窍
诗人在诗集的《前言》中回答现代诗歌是什么东西时说:“一是现代诗歌是很个人的东西;二是现代诗歌就是与现实不一样的东西。”虽然简单,但很实用,可以说是衡量现代诗的两把尺子:一个是个人化,看是否我所独有;一个是陌生化,看是否现实中无。前者是我要表现的东西,是意;后者是用来表现我的东西,是象。意要独有,象要他无。这样产生的意象,就有点诗的意思了。对于“与现实不一样”,诗人又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它不是现实的真实描摹和记录,而是通过诗人感官的加工而呈现出的一种美的状态。”这本诗集中的优秀之作应该是诗人对诗的这种理解的成功实践。当然也有些不太成功的作品,这是什么原因呢?
那就是在“现代诗与现实不一样”的这个命题中,有一个诗人必须认真把握万万不能忽略的关键点,即究竟“与现实不一样”到什么程度的这个“度”。诗集中的优秀之作都是在这个“度”上做到了不愠不火、恰到好处,如前面提到的《雨中》、《舵》、《太极拳》、《晒盐人》等。但有的诗与现实太近,蕴含太浅,一目了然,没有深度,诗就没有余味。有的诗与现实又太远,把一些不相干的意象碎片黏贴在一起,不知想表达什么意思,看完茫然,如《梦境》、《心态》、《幻灭》等。我觉得这个“度”,很重要,就像已故作家陆文夫在中篇小说《美食家》中说的菜肴中的“盐”,出味全在此,多一点或少一点都不行。齐白石老人也说过:“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写诗也一样。诗人今后是否在这个“度”上再多下点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