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斗岙街变迁事略
岛斗岙街变迁事略
“西朐山在县北四百里。旧相传为仙人所居。”
——宋乾道《四明图经·昌国》
许成国
1
“洋生”成就了岛斗岙。从地理上看,岛斗岙位于衢山西边,其脚下就是生生不息的岱衢洋,天空晴好、能见度高的话,可见到对面拷门的鲞蓬屿。每年的农历四月初水至六月廿三,岱衢洋海水温度适宜,海潮湍急,饵料充沛,加之多泥沙质滩涂,极宜大黄鱼繁殖衍生。此时,成群结队的大黄鱼等鲑类洄游到此,排卵产子,浩浩荡荡而来,鲜活灵动而在,成为“洋生”的景象之一。
凭着岙口大、潮位深、风浪相对小的优势,岛斗岙成为东南沿海各地渔船理想的锚泊之地。清康熙《定海县志·卷五》有“倒斗岙汛”之记。1994年版《岱山县志》载曰:“至清康熙年间,岱衢渔场形成,每年四五月黄鱼汛,江、浙、闽诸省数千渔船集于东沙角、岛斗岙一带捕捞大黄鱼”“民国6年(1917年),汛期集渔船万余艘,渔民8万余人。”
其时,偌大的岛斗岙里波浪拍岸,樯桅云集,这边帆篷还没收起,那边绿眉毛又集聚而来。码头边人影川流,人声鼎沸,招呼声、吆喝声(六七十年代来还有马达声)此起彼伏。渔民穿着肥大的灯笼裤,从船舱里将鱼货提上来,装筐,过称,再卸到岸上,用手推车运往各自的“渔业公所”加工。到了夜晚,海面上桅灯如星,灯影流走;码头上则渔火明灭,人影重重,耳边满是渔民、鱼贩的嚷嚷声,有清代陈文份的《衢港渔灯》一诗为证:
绝顶登临极目望,衢山港里聚渔航。
月华皎皎潮初上,星火萤萤夜未央。
诗中描述的那一种繁盛与闹猛让少年的我记忆犹深,更不用说老一代岛斗岙人了,他们说起此,至今还津津乐道。
渔汛的集聚给海岙带来了繁荣。与东沙角一样,自清末至民国时期,岛斗岙逐渐成为东海之滨有名的渔业集散地、鱼货加工之地,集市兴起,商贸发展。清末民初,江浙沪不少地方都在岛斗岙设有办事机构“渔业公所”(后称“水产公司”),从事鱼货的贸易、加工,譬如奉水、宁水、鄞水等,经营渔船修造、建筑材料的店家也越来越多。
岛斗岙由此出现了一些商贸大户,譬如“德大春记”“乐乾泰”“毛顺利”等,有“毛顺利田多,乐乾泰房多”之说。“毛顺利”就是衢山第一个留学英伦的学生毛起家的店号,而“乐乾泰”是南陀岙(后作南大岙)秀才乐声和家的店号。在据说是观音山师父的《衢山引路歌》里如此说道:
……五鹤朝天岛斗岙。居中建座财神殿,商场中心做生意……几家大店靠路边,德大春记新茂记。东西南北不必分,岛斗岙过宋朝宫……南陀岙曰棺材坑,鱼厂商店算衡泰。清末秀才乐先生,算是南陀第一人。日出东方圆又红,老鼠串过鼠巴弄……
与东沙角一样,岛斗岙最热闹的街道是直街,不到800米,斜坡,西低东高,后来由西向东,逐渐向衢山岛腹地延伸。直街的西端即是岙口,连着海滩,卷着海潮。相比直街,横街上则多了一些渔业机具、网具等手作店铺,透着浓浓的海腥味。
1950年国民党败退台湾之时,5月10日,蒋介石先生乘军舰巡视舟山海域,曾经在岛斗岙驻足。“……船行东沙角、倒斗岙间,父亲(指蒋介石)曾参观渔船张网捕鱼实况,亦一乐也。下午到倒斗岙,乃衡山(疑为衢山,笔者按)之鱼市场;其富庶不如岱山,但亦非贫瘠不毛之地可比。”此事记录在蒋经国先生所撰的《《蒋经国自述》)》中。
2
让我们把目光再放远些,看看400多年前的衢山。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7年),朝廷宣布解除舟山“海禁”,但衢山不再此列。对之,清康熙《定海县志·山川》如此载曰:“离县三百里。宽广百余里,四山环聚,地势平衍。宋、元时称为沃壤,与岱山统名蓬莱乡。村二,曰衢山、曰北界。自明初迁遣之后,永行废弃。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请复三乡,而蓬莱乡止复岱山。其衢山以地处险远,未经题请议复,乃为禁地。“
清乾隆至嘉庆间,大黄鱼中心渔场开始逐渐从寨子山、大鱼山一带东移至衢山、岱山岛之间。“每年夏汛(大黄鱼汛),江、浙、闽、沪三省一市渔船俱集于此”。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钦奏“该山烟户不下二千有余”。至光绪元年(1875年),浙江巡抚杨昌浚在“奏请开垦衢山疏”中称,衢山“内外沿海居民房屋约计5千余户,男女大小丁口3万有余”。
刊发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的《浙江建设月刊》如此描述其景象:“渔船出海时,帆影蔽空,蜿蜓十余里不断,排在洋面下网时,宛如万里长城,雄镇海上,其鱼量之多、获利之厚,虽日本北海道的鲑鳟渔场亦不为过。”于是,天造地设,天时地利,岛斗岙形成了以渔港为核心,直街、横街为生活主轴,依山面海的空间格局。
作为传统街区,横街两边多为传统的渔村建筑,保留了老式石屋和木质结构的房屋,街道不宽,多商铺。直街两边多渔需品商店,如渔机具、百货铺、澡堂子等俱全,匠店杂陈,修理铺旺,里弄里还不时闪过胭脂粉气的身影。如今这些繁事旧影纷纷凋落,已了无痕迹。
岛斗岙是少年的我所向往的地方。直街两边,南面一排,从西到东,有工商所、税务所、食品站(肉店)、南货店、新华书店,再向上走七八十米,为衢山招待所。北边一排,为五金交电(家电修理、五金、百货公司(百货公司的后面是顾家大院)、理发店、照相馆、大衢旅社、大众饭店(对面就是新华书店,年少时父亲带我吃过一次“光面”,听说“宝灵”常去;后来搬到横街与直街交汇处,税务所对面)。再往上是“二轻”公司办事处,二轻办事处属于当时衢山最高的建筑,有三层,是那时衢山的“摩天大楼”。往前走三四十米是岛斗信用社(其对面就是衢山招待所),信用社西侧有条爬坡的阔路,通向石业社、网厂——这里,其实是岛斗街的核心部分。
再上来两边有医药部(记得曾去卖蜈蚣)、木业社(记得里面房自有两进,呈梯级,房后有两条坑道,少时曾钻进去玩,甚窄)、铁业社,对面为岛斗小学(少年的心曾无比羡慕,后改为岛斗医院)。走过铁业社(本家大伯在那儿打铁)、粮管所这段平缓的地段,就是下坡道了,北边是农业银行、邮电所,还有汽车站(有两间车库,后搬到南面)。再往下走400米砂石路,就是公安局、大衢影剧院、区公所、人民医院了。
如此,广义的岛斗街是从横街三角店到汽车站,呈90度角尺形;狭义的岛斗街,是从直街与横街的交汇处到铁业社区间,而中心地带是百货公司、南货店、大众饭店、新华书店那边,这里也是岛斗岙最热闹的地段,后来改革开放,商业活跃,街区逐渐向东延展,店铺绕街而上,岛斗大街也越来越长。街道下面有流水沟直通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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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的心中,衢山区公所是一处高深而神秘的存在,建筑沿坡而建,层进而呈,多树木阴翳。即使是衢山区公所招待所,据上世纪90年代初住宿过的人说,那儿的房子质量很考究,过了50多年,木地板还“屯屯”响,未裂缝,质量杠杠的。有人说,那儿原是王少冰的老宅。
这里重点说说大衢影剧院(俗称“大衢电影院”,我们村里叫“衢山大礼堂”),这座关乎隆重、热烈且带来快乐与艺术美感的场所。
这是衢山最漂亮、最雄伟的建筑了,原名“大衢区公所礼堂”,曾是大衢县的办公地,巍峨着,矗立在岛斗幸福队那片空旷的土地上:中间突起,顶端嵌一颗五角星,浮雕式,颜色赤红,太阳下闪着光芒。那种哥特式教堂的建筑样式,让人想起教堂顶端那个高高的十字架与“仁即爱人”的教义来。
大礼堂坐落在衢山区政府的东面,倚北面南,中轴线格局,南北长,东西短。前面有一个平整的操场,操场下就是公路,无数次,衢山群众都在那儿集会,譬如1976年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和游行活动等。礼堂的主楼与广场之间早先有一个高高的平台,长10多米,宽七八米,可作为主席台。一有重大集会,台上插有10面红旗,左右各5,各向左右倾斜。有时也作为露天演出的舞台,譬如衢山区红色歌咏比赛、革命样板戏演出、庆“九大”文艺演出等。广场四周边沿植白桦树,大口碗粗大,叶面宽大,叶色深绿。
大礼堂有四道门,进去即是一个过堂,地面用磨石子浇铸而成,这在当时应是一种高档的建筑方式了。入内还有两道门,左边双号,右门单号。礼堂有七八百个座位,木椅,坐板可翻转。正前面即是舞台,一米余高,可从两边拾级而上。屋顶为天花板装饰,呈方格。东西墙上各有三四个窗,窗子像落地窗一般大,木格窗活动式,可掰上掰下,门窗配有一挂绒布,外层深蓝,内层绛红。
礼堂西边是出入通道,通常为工作人员所进出,也是散场后人们的走道。除了通道以外,工作人员的宿舍、演员化妆间也在这一边。礼堂的外墙壁没有粉刷,露着砌筑的青砖,一块一块,方方正正,层叠而上,想是结实牢靠,足以呈现营造时的匠心,有人说,这里有俄罗斯建筑的痕迹。
去大礼堂,大多是去看电影。那个年代所热映的,我几乎全看了,比如《难忘的战斗》《小兵张嘎》《青松岭》《创业》,还有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还有外国电影,比如南斯拉夫的《桥》、朝鲜的《卖花姑娘》《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之类,更毋庸说《红灯记》等四个样板戏了。我看得次数最多的是《闪闪的红星》,进场看了三次。其实,那个年代也追星,潘冬子就是我的偶像;至今还会哼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等曲子。
2001年,“大礼堂”停业,与电影告别;2011年,“大礼堂”拆除,改建为岛斗停车场,留在世间的,就惟有这些曾经的记忆了、还有自己此刻对衢山老家绵绵的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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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山呈东西走向,岸线曲折,多岙湾、岬角。据衢山孙家山出土的石刀、石斧等文物考证,5000年前已有人在衢山岛上劳动、繁衍生息。唐时,衢山称岣山,属翁山县之蓬莱乡;宋、元时,属昌国县、昌国州之蓬莱乡;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昌国县废,岛民遗徙入内地;清时,称大衢山,亦称衢山,属定海县、定海直隶厅;光绪年间为蓬莱乡衢山庄;民国年间称衢山,设岛斗、乍门西乡,属定海县。
关于衢山岛斗岙的地名,最早见于清光绪《定海厅志·衢山图》,其上已注“倒斗岙”之名,说此岙口之形与势,极像是一只前后倒置的畚斗,也有人说像星空上那颗寰转的北斗七星,北面的天枢、天璇星和南面的天玑、天权星,浑然而成岙斗岙之身,而南面延伸的玉衡、开阳、摇光等三星,诚为岙斗岙之柄。清末《定海县志》在“列岛分图五”上标注有“次波弄”“官才坑”“倒斗岙”等,在册五“方俗”第三十四页中有如下文字:
……朐山,亦北方之一大岛也。李唐已通人烟。宋元亦称沃壤。明代虽列禁山,然滨海人民冒禁东殖以生以聚,渐成村落。迄光绪初年展复,升粮田亩之数已达千余。今则人口稠密,几二万矣。居民多业渔盐,晒板之数约三万余。供给食用以外,销售渔船腌渍,是岛涂广滷咸,盐业犹可发展,且近通轮舶,运销颇便。异日或当与岱山齐驱。至悬崖之风藤,号称名产;山麓之黄沙,远销沪滨,亦出口之一大宗也。凡此五者,皆北方之大岛也。
朐山民性犷野,当为各岛之冠。清季抗绝升粮,杀人盈野,至今父老言之,犹为变色。岱山盐民团结颇坚,外帮渔户各树党援,械斗仇杀,数见不鲜。而东沙角则稍习奢靡,又自成风气矣。长涂长白尚称质朴云尔,文化则首数岱山,培植人才。昔有书院,今有学校。次为兰秀,更次为长涂,至朐山则展复本元。
“北斗七星横夜半,清歌一曲断君肠。”现今,伫立于观音山顶,北望岛斗岙之身影,可以看到岛斗岙真的越来越呈现出北斗之气象:魁杓相连,鼎于衢山西南之一隅;海空相映,呈于浩宇东北之一方。天枢处,衢山渔港中心建设花熟蒂落;开阳、摇光处,客运码头一线建设如火如荼。人们有理由期待,在未来的日子里,岛斗岙将迎来如潮的发展之机,那一轮红日正从观音山顶冉冉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