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锻造水与血的灵魂——析岱山诗人谷频的海洋诗
在海边,锻造水与血的灵魂
——析岱山诗人谷频的海洋诗
王学海
一位不想让孤立浸在涨潮中的小岛,“日益憔悴”下去的诗人,他唯一的法宝,就是诗。而这位诗人,正是岱山的谷频。他以诗的鳞片,让这小岛重新回到欢腾的时光墜道。仿佛是浴火重生,这个岛的脉象,便以每年举办全国的诗赛而青春常驻,它以永以倚海相依的豪气与壮美,继续着演绎她的诗的海洋。
诗学的视野与文化语境的辅助
好的诗,是有文化语境辅助修炼的。好的诗人,创作时,也一定会有诗学的学术视野支撑着他的。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个海岛人,于诗人谷频而言,是一种存在。而要在这存在中找到诗意,那他必须要去寻找新的形式。这在生活的过程中,也是一种生命的自觉。首先,诗人是个潜水者,因为他要熟悉海洋,他要亲近鱼类。在“情感和潮水的秘密”里,他“与鱼群一样过滤呼吸”,因为“鱼网宁静的宠爱”(《潜水者》),正是诗人独特的诗学的意象与诠释,更是以“过滤”一词描绘当下的文化语境开了一个口子。知道诗人早已自觉地“将身体抛入大海”,且懂得了“海底的船骸”,就是我们一生都在赞叹和仰慕的“致命的飞翔”(《小岐山岛》)。致命这个词在这里,决不含有贬义,这是一种宿命,更是一种与宿命抗争的人类具有理想的那种飞翔,也有反证性哲理的意味。是让海涛浪花一起朝向天空飞翔的生活姿态,是独一无二的海上的舞乐。于是,我们也可以就此平静下来,“在风中远离海洋的黑暗”,读一读你对海洋清澄的理解:它们可以“把自己巢,建在更深刻的海底”,诗人以一句诗性的隐喻,又转喻道出了“谁点亮桅杆灯,让时间扣留渔火”的心情。“在一根缆绳,就有一寸寸的思念裹在里面”的真情深长的生活中,惊涛骇浪让他磨就了“不惧衰老,也不怕孤单”的坚毅性格。自然,“对大海从不会厌倦”(《简单的场景》),正是恰到好处地开阔出了渔民对大海、渔船对鱼群的文化语境。
自然,在潜水之外,诗人与海,还会有另一种情境。在《嵊山东崖绝壁》中,诗人把绝壁比作“海岸线上雕刻的一道誓言”,在誓言之下,是“暗恋的鱼群与蔚蓝相依”,是那些被打磨“充满灵性”的石壁,“截住一群群波浪签下的协议”。这是让我们读之更为心动的,是诗人在历史的追寻中,让这协议返归出处的原貌:它是“嵊山奔跑的身体在某一天直插海中”,山与海的恋情,不,是海予山的激情,在这里让诗人给澄明了。历史,在这里让诗人给激活了。这也许也正是嵊山以独特的方式屹立于东海的文化加历史的维度。仿佛嵊山就在东崖绝壁的床边长大,而鱼群与色的蔚蓝,就是海的精灵。于此,再去读《白沙之约》,我们就会对海与岛,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在鱼群身边梦游/风的鞭子,还带着些微的疼痛”。地域主义与地方性的语言,让浪漫有了生活的阵痛。但当“白沙岛的裙装使夜的双唇/紧紧咬住了纸上的光明”,诗人便把“岛屿的面容”又诗意地传递给了我们。那么,岛屿的历史性面容又会是怎样呢?——是“等待时间垂钓”去“钓取她的美丽”,而现在,是诗意的“长亭”在“向阳的山坡”,与“丰满的词语在内心”、与“内心升起的一条道路”遥遥相对;是“仰望碧空,无数只信天翁在我们头顶盘旋”。宛如“洋面上的帆影”,它既是静的,更是动荡不宁的;当“东海每一块奇石钻出水面”,白沙与它的绝壁,又会在现状与记忆中变幻,在编舞暴风雨的世界,和风雨后彩虹挽起海水、托出岛屿的那份迷彩个性。它自然会让我们倏然记起杰弗里·希尔《亚瑟王之牧歌》中的诗:“击掌吧,白鸽就会腾飞起/穿过叶间,发出声响/振翅飞入暮色中”。我想说的是,这不是诗人让战争的恐惧游离于美之外,而是战争更会令人想起和平——那平静日子的金贵,那金贵中的不平静的自然美。而诗人谷频,也恰恰在意于以诗性的语言,在那些海难、船骸与悲痛之上,让岛与诗,重新组合成一个诗意的新整体,让读者与它及它们的交集中,把心放荡到海一样辽阔。自然,诗人的立场,在这里也就会被多情地包容进去了。
群岛组成的舟山,每个岛都会有它自我的个性与特征,引起我们认识上的震撼。在谷频的笔下,黄龙岛“偶尔一瞥”,“就让我们挂满大海的词藻或饰物”(《黄龙岛》)。而在大悲山上“航道在高处”,当视线触摸,“凝固的铁锚”就会“扎进每个人的心底”,站在山上,看鱼群飞翔“是多么空旷”,而“透过一张鱼网”,它又是“菜园一小角天空”。鼠浪岛是“一个小渔村”,有着“城堡般的石屋”。江南岛“整座林子/银光般闪着光”,它“距离陆地的高度”,让我们能体会到大海中的另一种“静”,静得仿佛“海风从没有过心跳”,“它的存在就是/大自然的隐匿”。而大西寨岛恰恰与它相反:像“白鲸背上的盐壳闪着刃光”,又 “固守”着“青石和沉寂”,是“珊瑚漫游所思念的山岗”般的一派诗意风光。这正如“在万千花朵里把春天找出来”(余秀华),谷频掀开万千波涛,还一个个小岛于自我,又洗刷去沾在它身上的混浊,让我们在浩渁的水声里,听到了每个岛屿的自我之声,看到了自我之声里的小岛的真实与个性。
在描写岛屿的诗创作中,我们注意到了谷频的一个美学特征:岛与海的时代阅读。诗人把几千年的海与岛的存在与生长,与时代的我们成长着的多元阅读,有机地融合起来。并让诗朝向岛与海、人与社会的纵深处漫延而去,让具千年历史的岛与海,加入当代知识的编码,延续着它的历史性,开拓着它的当下性。诗人试图把它们的本真放大,把被曾经的遮蔽,重新置景于一个与诗人内心情感紧密相连的活络的思维之中,又让自我的创作情绪再去助推岛与海之间生命的互相依赖与互相触发,在这里,不管是诗人的情感激越,抑或概叹甚至物哀,都是以诗性的发现,去面对这一切,描述这一切的。以诗的独步,去吟诵而无以替代。在诗人的思想里,涌耸的是岛屿,在诗人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海水。它让美以灯塔的形式闪耀在海面,以帆影的形式驶向远方。
诗与远方,在谷频演绎的节奏里,有着岛的独立与海的阔广。
人自身的密码与海洋
海洋是生命的起点。当海水独自向前,人类的目光也把自身的密码加密了进去。而当人类意识到大海有她独特的张力时,人类也就成了它的一部分。人类“从灼痛中”“寻找得到”“很多年海水和火焰的残渣”。并且更加意识到,“一个岛屿依然像一枚果子从海洋中/独立出来,把神秘的浩瀚交给/在海边生儿育女安居乐业的人们”(《大峧山之夜》)。是的,一座岛从海洋中独立出来,它的成长历史,不是人类的生命可以计算的。而当它又把“神秘”与“浩瀚”交给人类时,人与海洋的生生相息,人与海洋的命运,就彼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诗人在这里,正是以无限的时间对着有限的时间,进行着生的叙说。在此之前,海洋只呈现出空间,而诗人把人与海洋相融相连,时间的出现,又呈现了人占有着自然界的历史。一个个似海洋飘过来的历史片断,让历史又回到了时间。“这是东海空出来的最后的一块陆地/对岸彻夜不灭的灯火便是我的阳光/那怕你用一生的时间练习遗忘/我们全身的鳞片,必须将重新回到海水中”(《二月的岱山岛》)。陆地、灯火、阳光与一生,抒写出了渔民与海洋已经往返循环、永不停歇的互相依赖着生活的时间。自然也在抒写着不断变化的人与海的历史。它是一个无限量的时间,也是一个巨大的变化空间。同时,时间和海又会融合成一面镜子,映照出它岸边居住的人的一切…所以,在诗人谷频的笔下,有“这里的圣境已被游移的帆影移走”(《船过竹屿港》),也有“总觉得体温/同时会在陆地和水中行走”的存在感。更有“我看见一群透明的小青虾/被快乐的尖叫惊醒,然后用目光围观我们”(《在矛山岛滑泥》)的那种亲切的回程场景。
人与海洋的相处,在生存的感性上,更多的枝蔓也许就是理性的思考。“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而黑暗是思想唯一的寻找的食物” (《夜晚八点的东海》)。人类在接受自然的多样性时,是警惕着海水不能流走人对自然生发多变现象的问题与思考。大海的声音在波涛,人类思考的声音在内心。于是,会有“在日落时分/寻找禅意的火焰”(《在白礁听潮》);有“用鱼鳞/向你描述那午后阳光的味道”;有“在遥远的天籁,彻夜雕刻暴雨的残痕/我们用旧石头把自己砌在/思念与忘却之间”(《台风即将来临》);更有“就在入海处领取一把镰刀吧/现在正是收割浪花的季节”(《给海找个更有力的动词》)。这是诗人在无垠的大自然中找到有情的人类的思考。大海深处千年的密码,只能用人的思考与情感才能解密,诗人谷频,正在做。组诗《岛屿记》与中国诗坛,就更有意义了。
在诗人“黑陶罐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些鱼纹”的眼光里,他面对的世界,是一个“看见几十米的波峰/纯粹且高贵得一浪高起,一浪又一浪/又陷于岛平静的面容”,这是历史的思考,恰又是发现中的诗眼:鱼纹的意味,也可说是隐喻。人就这样从海里走来,又回归大地和海洋。而一浪又一浪的抒写,其实正是人生波峰浪高的自然物景的对征,然生活就是如此,一切让人不安的景色,依然会在一个春意的清晨消失。人当然是独立的,属于他自己。但人又是自然,他是自然的一分子。诗人谷频辩证地抒写着这一切,所以他说:“我们注定不会被黑夜领走一切/就设想岛屿是季节遗落的一个渡口”——岛屿与季节,那是一种概念的隐喻。而渡口更是诗人的身体与认知的转喻,在诗的词语里的一种诗性的表达。因为季节会变化,所以渡口的情景也会不同,而这一切,均是岛屿这个主体的力量与作用在作着多样性的呈现,同时,它也与“通过遥远的时光重现潮水”,或“即便在山峰,内心的航程/仍无法藐视风暴”(《潮流抑或方向》)是相对应的。因为“爬出水面的礁岩/是黎明顷刻间醒来的记忆”(《隐藏着鱼的风景》),而“总有一天你的航行要停下来”,那钻入男人皮肤里的一枚船钉,它却仍在“感应到船舷听见潮水的呻吟”(《航行》)——收网具有快感,收网也是挣扎。在这里,诗人岂不又随海水流淌出了生态的呼喊之声。
人、历史与日常连缀的结晶
有时 ,谷频的诗又会似深沉的潜流,它不是海上那些小船,稍有风波,便被颠得七上八下,它更似大船队航行海之深处碰遇的潜流,在一如既往的广阔的海面下,它怀揣着探索与思考与船同行。也可以说,有时,这股潜流潜入大海深处,比礁石更重。有时,它也能随浪逐出水面,比浮标更轻。轻与重,重在沉思,轻在明亮地光扫。这就是诗人在海边成长的生命体验,“浪花到底怎样形状我并不知道/我只要感受被传递的潮湿”,因为,它能“为尖锐的灵魂一次次腾出抒情的位置”,因为,“一次阅读远比一个梦想的掠夺更为醒目”(《波浪是属于天空的》)。在这样的描写里,诗人把读者也一同带入了大海。是的,因为生活,有时大海会忽略我们,但诗人不会。诗人以诗携着我们踏浪而行,又以诗化作浪让我们回返陆地。同时,又引我们一起仰望天空,“在海与陆地之间…/阳光曾无数次照耀到那轮廓”,这正是“内心的涌动,最终让岩石的激情近于沸腾”(《听潮石》)。读诗的心,让岩石给春起了。
读谷频的诗,我往往也会想,为何他没有着意写大海的雄浑与壮阔,也没有把大海抬举到高不可及的意象之中。他为何总是以低看的姿态,让大海成为诗人手中的一杯水,走在海滩的一朵浪花。抑或把大海与船钉、与礁石联系在一起。我想,首先是大海以平常的姿态投入诗人的怀抱,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尔后,又以孤身独步的探寻形式,去追溯大海平常颜面下的多种存在的冲动与激情,直至龙宫的那种气息、纹理、波动与温度,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是大海灵魂的被真切的触摸,是人与历史、人与日常的连缀结晶,它是平凡的,但有见识;它是微小的,但有张力。
本文行将结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谷频作为生活在海边的诗人他是否是想通过诗歌,重新让自己的内心和大海建立起一种更为特殊与深刻的关系。也就是说,诗人也许正是从大海的黑暗中,输入到了涌动着的思想,并寻找到揭见光明的力量。他让海水醮着火焰,在岸边、在礁石、在悬崖、在河滩,锻造水与血的灵魂,在他系列的描写海的诗歌里,他让大海在冲动中有了颜色,在平静中多了一份沉思。甚至可以说,在抒写大海时,他重新形塑了自己,也同时为大海营造了岱山的海平面。这也正如诗人所写的:“我的视线越过其中的隐秘/注视着那些潮湿的语言波光粼粼”。那个时候,也真是“当所有落满时光之尘的道路关闭/内心的门便会自动打开”(《听潮否》)。是呀,“一朵大海孕育的雪从不会凋谢”。
站在岱山,诗人会看到最远的海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