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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蝴蝶 ——读谷频诗手记

                                             火蝴蝶
                                                ——读谷频诗手记
 
              
                                                           向以鲜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最基本的元素,或万物的本原,是火。”
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说:“中国的大地,/我想同你讲话,/只用大地的语言,/只用水稻的绿色语言,/只用深红色的火焰的语言。”
中国诗人谷频说:“在海与陆地之间,总有源头/让潮汐漫过礁石的同时/漫过肉体,还有情感的火焰。”
我与谷频在微信中相识多年,由他主编的《群岛》杂志,多次刊登过我的诗作。五年前,亦即2019年秋天,我受邀请前往浙江岱山参加“海洋文学”颁奖典礼,才在生活中见到了,触到了,是的,触到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甚至“触摸到隐秘的手纹”(《构杞干斜湾》)——肉身诗人谷频:一个温暖、谦逊又隐含力量的人。诗人曾自问:“为什么还有一些力量要在我体内沉睡”(《大雪》)?因为:你的体内早已“集聚了锋利又虚拟的力量”(《如果想象成为白天的一部分》)。此一人格特征亦与其诗歌文本相对应,正如诗人所说:“久违的故乡就在潮湿的云朵之上/我只想找回被秋风吹瘦的诗稿”(《无月之夜》)。这些被秋风(杜甫那样的秋风吗)吹瘦的诗篇,孤峭,但绝不缺少温度,始终跳跃着火!
谷频这几组诗中,我最喜欢《岛屿集》,也是其中写得最动人,最能体现诗人别裁风神的一组诗。这个不难理解,生活在岱山的诗人,岛屿和大海才是其永远的家,才是其永恒之爱:“波浪是属于天空的,舟子的诗句间/连夜里的海鸥都在赶往家园”(《波浪是属于天空的》)。其次是组诗《镜中的单人房间》,一组私人化的写作,同时又充满共情性。组诗《在旅途》可以归属于有着古老传统的纪行诗,且行且吟且珍惜,吉光片羽熠熠生辉。组诗《一个人的节气》上承唐人元稹遗韵(元稹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完整抒写二十四节气的诗人),而又自出机杼,展示了一个成熟诗人丰富的写作能力。
组诗《与大师们漫步的时光》,可以视为诗人对自己阅读经验的一种回放或重审:从瓦雷里(Paul Valéry)到聂鲁达(Pablo Neruda),从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到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从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到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从莱蒙托夫(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到阿赫玛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Ахматова),从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到惠特曼(Walt Whitman),从济慈(John Keats)到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从海涅(Heinrich Heine)到叶赛宁(Серг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Есенин),从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到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从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到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从乔叟(Geoffrey Chaucer)到萨福(Sappho),从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到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从北美到南美,从俄罗斯到英国、法国或德国,从古希腊到现当代,从诗歌、小说到哲学……为我们拉开了一幅辽阔的阅读版图。从某种意义上说,阅读的疆域决定着诗人作家的写作疆域,其重要性不亚于其生活的疆域,想象力的疆域。大师们所点燃的灯火,即使是“划燃的火柴”(《在拜伦的闲散时光里》),亦将被岁月高擎为不熄的爝火,照耀着一代又一代后来者的漫漫征程。
与谷频漫步过的瓦雷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如果有人说“我向你借一个火”或“你给我一个火”,这意思是很明白的,这句话对普通人而言,只是一句交流用语。你问我借一个火的时候,你说那几个不重要的词语时是用我们所理解的某一种语调、某一个声音、某一种曲折变化和某一种倦怠或活泼的神情。我明白你说的话,因此,我甚至于想都不想,就递给你所要的东西——  —个火。但是此时倘若事情并未到此结束,我一直想起你这句短小的句子的声音和它的特征,它在我心中发出回音,仿佛它很愿意呆在那里;我也很愿意听我自己重复讲这句话。这句话已经失去它的意义,已经不再有用处,然而却可以继续存在下去,显然它此刻已经获得另外一种生命,它创造了被再听的需要。
此刻,“被再倾听的需要”,再一次降临,我甚至听到火焰咝咝作响的声音。
谷频诗中好多的火啊!有火柴,有柴火,有灯火,有灶火,有渔火,还有萤火,各种各样的火。其中的灯火和渔火显得与众不同,在有些场景中,灯火与渔火又是浑然一体的,难以截然区分开来。这些不同的火在不经意之间,带给尘世以希望和光华。如果要给诗歌找一个最确切的比喻,我觉得,唯有火。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小长诗《山中问答:火》,试图在火焰中提取黄金般的诗句。
灯火总是以一种难以言传的秘密吸引着谷频的注意力:“对岸彻夜不灭的灯火便是我的阳光”(《二月的岱山岛》);“夜已深,我想把体内的温度稍作调整/而新西街日夜流淌的灯火像绚丽的壮锦”(《桂林的旅途》);“非法入境的燕子如何从山后/带来灯火涌动的温情”(《雨水》);“被街道隔离的窗户/难以掩饰灯火整晚在纵欲”(《在天亮之前写作》);“我更喜欢黑暗中的蝙蝠/哪怕在灯火闪烁处,都不会/被风的絮语而泄露内心的神秘”(《体温》)。写了这么多灯火,诗人意犹未尽,还特意写了一首《灯火》:
 
我闭上眼睛的顷刻/灯火就带走了湿漉漉的落日/只有身怀幸福的人/才会把奔跑搁在月光之上/当天色暗下来,泥土的欲望/如夜行之猫让声音钻入空气/隔着虚拟的树林,腐烂的影子/追上一朵风便紧抱在一起/从不需要方向和速度,梦游的时间/绽放得如此简短,总有些漏出来的光线/偷窥着我们对夜晚的背叛/黑暗压下来,站立的姿势并没有被改变/在夜里,真的不可以闭眼/因为灯火熄掉的声响比雪崩还要重
 
诗人是多么热爱灯火啊,以致于不忍心在黑夜中闭上眼睛,似乎只要不闭上眼睛,灯火就不会熄灭,那也是爱的灯火:“我们逼迫风暴交出神明的灯盏/剩下的下半夜,谁会忍心爱熄灭?”(《无月之夜》)
    是诗人,没有不爱渔火的。宋人舒岳祥并不为太多的人所知,但他那首《海上口占》写渔火写得真好:“渔火滩头万点红”,这是我所读到的,最为热烈和壮观的渔火了。杜甫也爱渔火,它就跳动在《春夜喜雨》的暗黑之中。杜甫在黑夜的黑色中之中感受到了细腻又壮大的生命力,一种欣欣向荣的新势力。为了加重广阔的黑色背景,诗人直接使用了一个“黑”字——“野径云俱黑”——城郊的各种交叉小径与低矮的乌云连为一体!此刻的“黑”隐含着一种带有母体的本源气质,雨的本源,好雨的本源,乌云就是雨的母亲。
“俱黑”的天地间,陡然点亮了一盏渔火!
而今的锦江再也没有渔火了,我好想再次看见锦江的渔火,诗歌的渔火!
还好,谷频那儿的渔火还在燃烧:“谁点亮桅灯,让时间扣留了渔火”(《简单的场景》);“今晚在海风的盛宴中作最后的占据/如酒的渔火是他的灯盏”(《从明天开始》)更多的时候,诗人直接写及火焰,那些明灭之中,一定有来自渔火的给予:“在日落时分/寻找禅意的火焰,去留给黑夜的眼睛”(《在白礁听潮》)。
渔火是很有些禅意的,从前的渔火,并不仅仅是为了照明,甚至主要不是为了照明。
人们曾在以色列多尔海岸发现一艘公元七世纪的船骸,还从船上残物中找到了一只奇怪的铁笼,考古学家最终确认了这只铁笼的用途:夜色之中,渔夫们将其特制的燃着火焰的铁笼放置于船尾,鱼群看见火光的倒影便会鱼贯而至,渔夫就可以下钓杆、撒大网了。利用火光获鱼的故事,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曾记载过,证明这种方法在当年地中海一带颇为流行。在别的民族中也广泛存在以火捕鱼的技术,古西伯利亚猎人,就爱在夜深人静的船头燃烧木头,让夺目的火光召引鱼群到来,然后再用尖利的骨叉或木叉刺鱼。中国台湾也有一种被称为“蹦火仔”的捕鱼方式,渔夫利用磺石遇水即燃的特性,用强烈的磺石火光,让青鳞鱼等性喜光亮的鱼类围合过来,渔夫再将水中磺火拉离水面,那些逐火的鱼群发疯般向上跳跃,形成一道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黑夜水上风景,残忍而美丽的风景。
在美学与实用之间,在光明与捕获之间,渔火的确取得了难以言传的禅意,甚至,“鱼的目光借助禅意/在青苔之间隐伏,而幻觉中的/万朵莲花花瓣缤纷,飘落红尘”(《听潮石》)。
在《传灯庵》中,诗人看到了禅意的灯火或渔火:“金黄色的寺顶在目光之东,而迁徒的/候鸟就在传灯庵堂前筑窠/每天都往禅意的最深层遥望/生活的场景像智慧的烛台深藏不露/无声中也能感受青铜钟的悠扬”。《大悲山上》,诗人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足够惊艳的火焰情景,让人想起因纽特人(Inuit)的迷人风俗:“就在鱼腔里掌灯,把白纸化为墨蓝/使我们习惯潮水的受孕/只有在海拔高处流淌大海的血液/归帆的方向才会把旋风收藏在画中/透过一张渔网,仰望菜园一小角天空/云霞的绚丽,温暖而纯洁”。诗人轻描淡写地说:就鱼腔里掌灯!多么梦幻,超现实,却又多么温暖,壮丽!
   还有一盏灯,在天上。谷频在《天灯台》中写道
 
所有难以攀越的绝壁高峰/都比不上你虔诚的面容/就象我们投入另一个傍晚/天灯是天堂最闪烁的一部分/那怕孤寂的在没有看客的时候/接近群鸟的歌声会被同样的场景惊醒/从没有人停下过脚步/那怕白色的身体在神坛前显得/过于卑微和细小/半盏油灯就让祈祷者尘埃落定/倾心聆听春蚕吐丝的声音//在山巅之上,在锋利的闪电/面前,所有的善与恶,/都会被切出内核,并从更高的地方/开始一段记忆的索引/眼前的景象,多么像花朵的呼吸/其实每个冬天都很短,/你要抓紧时间,多带些亮光/来抵消来世的黑暗/就象天堂之门并不在云上/穿透黑暗,天灯的光明/始终照亮你坚定活下去的理由
 
和百余前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充满浪漫明净的天灯(天上的明星)不同,谷频的天灯虽然也是天堂最闪烁的一部分,却具有更多人间属性。它不仅要用来抵消黑暗,还要用来抵消孤寂,并且分辨出善与恶,让纷纭的祈祷者尘埃落定,聆听春蚕吐丝的声音。郭沫若的天灯到了谷频这儿,有时不在天上而在海底,这并不奇怪,海边的人是熟悉曹操所说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种奇景的:“无数怪异的鸟,把自己的巢/建在更深刻的海底,以寂静来迎娶繁星”(《简单的场景》)。
大海上下的繁星,让我想起前几年的一首歌《蝴蝶沧海》:“我望着海面期待/遇见最美的意外/你在对岸挥动着翅膀徘徊……”在谷频看来,只有“大海怀中的蝴蝶”才是最“绚丽”的(《构杞干斜湾》)!甚至那礁石堆,也具有了部分蝴蝶的特性:“从海面突出来的那些石堆/更像是傍晚时分的蝴蝶花/潜伏在铁锚的残骸上”(《江南岛》)。蝴蝶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或者生物,也是一种及物动词:“每天看着不变的风景/而蝴蝶早将思念寄回了故乡”(《小雪》)。
《在归途》中,诗人写及一种奇异的风景,火蝴蝶的风景。尽管生物学中确实存在一种生活于南美的火蛱蝶(Fire butterfly),以其翅纹绚烂如火而得名。但我更愿意将谷频诗中的火蝴蝶,理解为火(或晚霞)与蝴蝶的一种神性合体:“母亲说: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故乡还有伤感的折痕啊/而归途的中午 记忆的阳光在变软/熟悉的村庄象缕烟在空气里浮着/谁把一束孤独,掷到无人的床上/在失去阴谋的生活里/迎着南风熟透的麦子,像停在/肩上的火蝴蝶,只有晚霞/和它的影子重合又分离”。瑞士诗人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告诉人们:“所有蝴蝶都是失落的火焰”。‌‌
谷频坚信:“孤独之蛹”终会破茧而出,吟诵战斗“诗篇”(《决定》)!
谢谢诗人,让昏暗的世间得以看见,得以飞舞:火的蝴蝶,晚霞的蝴蝶,大海的蝴蝶,不朽之诗的蝴蝶!
 
 
 
 
 
2024,12-2025,1,成都,石不语斋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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