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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梅森:似水流年

【群岛散文】梅森:似水流年

1.

盛夏晚晴,麦子林立在田间,穗头饱满,麦芒那么骄傲。

我们跟失去方向的风穿梭在麦田,风一浪一浪,麻雀落不住脚扑腾着翅膀,父亲象征性地在麦田的四周插了几面旗子,越大的风带给孩子们欢喜和奔跑,担忧的则是一双浑浊的眼睛,一双粗糙的手护住麦田,那些肆意的风似乎从来不知疲倦。短短几年,麦垛长满村庄,燃烧的秸秆里都有麦子的香味,引火烧灶,他们端着搪瓷大碗坐在花墙数落星云。

整个村子的生长都与人有关,放进时间里耕耘,几乎所有长根的庄稼也如法炮制,渐而成熟。

当炊烟笼着天空,我已经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我愿意爬上杏树完成作业,家猫卧在一旁,我很难想象它会去做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眼球迷离永远都在困意的路上,大人们会呵斥这种危险的行为,当然包括我的母亲,她仰望着树上的我,像是扼杀一种罪罚,那只猫成了我忠实的朋友,而我们的友谊很短暂,因为那刻我很孤单,我看着它卧着那般惬意心生不满,我拍了它一巴掌,猫惊愕,一跃而下,我以此认为猫是种不会轻易死亡的动物。

麦田里有老鼠,它们咬碎麦子的脖颈,一片片麦子就倒下,我们是在收获的时候才发现那些老鼠刚满月的孩子,像一只粉色的小猪。我们尊重生命,但我们引来家猫,我们不允许它们留在麦田里,那会让农户风霜的脸上失去笑容,我们暂时忘记那些怦怦跳动的心脏,过一段时间那些遗留在田间的种子便会忧心起来。我曾跟父亲翻地时翻出老鼠的屋子,满满的粮食让我跟父亲吃惊,父亲辱骂着这些贼,但我还是看到码货整齐的麦粒,玉米粒,填满着寒冷的鼠洞,也曾在鼠洞找到几根铅笔头,橡皮。老鼠们在黑夜里忙碌着,灵巧的身体穿梭于田间,院落,冬天我想瑟瑟发抖有时候也可以用在老鼠身上。

我仰着头,成熟的果实就在离我一拳的尽头,杏树跟长在田里的麦子一样,是盛夏的标配,一块麦田的田埂上一定长着一棵杏树,杏树繁茂,果实颇多,透过树叶和阳光的间隙,让我们重新回到天空,有一段时间梦里会飞,学着燕子一样,俯冲,滑翔,旋转,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失去了这样的梦,失去了做梦。眩晕常常让我们失去对生活的正常判断,我们变得无所依靠,直到自己冒汗的手握住干涸的树干,一颗成熟的杏子掉进麦田压伤一株麦子,干燥让成熟加快,麦粒就是这种时刻偷偷遗漏在田间。

我的口袋里装满了事物,是一路见识和收获。我们把青涩的麦子撸进口袋,还有蒲公英跟甲虫,我们翻开口袋,把灌浆结束的麦粒放进柴火燃烧的灶膛时,麦子喷吐着青涩,失去水分,皮肤皲裂,炉火燃烧时,那种眼神很奇怪,羞涩的肚皮里在燃烧的幻影里奔跑,麦子炸裂,香味从脑海盛开。

父亲的怀抱里我们完成生火,母亲的敦促下我们将面粉跟水混合。父亲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一定住在上房里享用着食物,不会饿死,也不会病死,而站在绿油油的麦田时也应当咧着嘴微笑。

我们学着植物生长,翻开压在薄膜里的玉米苗刚开始一定是青黄,还未灌浆结束的麦子一身戎装,至于那些挂在枝丫的苹果人们喊“生瓜蛋子”。我的皮肤失去水分,胡须开始冒尖,身体发热,生长有了痕迹,最后变成一道记忆,我们仍旧不明白时光雕刻,悻悻而去,仰着头望向天空,只有飞机和云朵。

我的眼睛还能看到灵魂时,仍旧是夏天,但我们失去麦田,玉米从土壤里扎下根。祖父裹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衣,一顶草帽,站在地垄里不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们不说话。很多年以后我将此事告诉母亲时,她一脸茫然,她说,你太小了,你的眼里还很干净,你见到亲人,这不奇怪,以后你都不会再看到了,永远。这话不假,我已经实验,同样的地方,我做着相同的事情,呼吸已经很小心,等待祖父的灵魂像是未曾谋面的遇见,雪一样的融化。我没见过祖父的青年和壮年,甚至老年也是在一张黑白照片上,他站在麦田上着着一件黑色布褂,眼神凝固。他没有见过我,他的脑海里似乎装满了空洞。多少年后我开始追问母亲为什么我很小就没有祖父祖母,母亲回答不了我,指向角落的巨大红木箱子说,那是你祖母的嫁妆,你祖父留下的就剩这栋房子的椽梁了。尘土覆盖着器物,时间是最古老的事物,像条河,泥沙俱下,它不会等待,你不能驻足在一条河边,即便是同一个渡口,时间会跟水一样走远。

我们躺在麦田,依托在一棵棵向日葵下,向日葵巨大的叶子将我们留在阴暗里,伏在地上会听到远方轰鸣的火车声,可我从来没有坐过,每次赶集我会趴在隧道口看着一节节火车随着钢轨消失,我屏住呼吸,一闪而过的车厢是光影交措,沉迷于此,火车是通往远方的工具,谜一样的远方,我们的脑袋里开始有了滚动的轮子,初具模型的火车总是在夜晚轰轰隆隆驶来。

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晴朗,麦田金黄。父亲从墙上取下已经落满尘土的镰刀伏在一块水磨石上磨刀,一把一把的镰刀从母亲手上递过,刀刃光亮,一颗颗麦子脆弱。田埂上人们蓄势待发,我也被编排在队伍里,阳光刺热,皮肤被晒烂,麦芒总是会划伤脸庞,最先败下来的就是我这样的顽童,起初的兴趣被劳累的现实拉回,一群大人挺不起腰杆,伏在地上抡起银色的镰刀,我爬上杏树,他们远去的身影逐渐缩小,我捕捉过蚂蚁,弱小无助,他们只有一次站起来的时刻,那就是风吹来,他们面对着远方还未融化的雪峰,扯开头巾,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2.

父亲在麦茬地里走着,忧心忡忡。我们不够富裕,院子里的青菜似乎总是吃不完,也许我们总是在种青菜。麦客们走了,他们蹬着自行车,又要去下一个地方,他们说新疆地方大,麦田多,我们这里的土地总是一小块,像裤子上的补丁。我提着篮子去捡麦头,老鼠开始奔跑,我们彼此追逐着,秸秆戳着老鼠的肚皮,我在想万一戳破肚皮,那里面一定有许多还未消化的种子,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也有犄角旮旯的麦子从房顶长出。但老鼠终究会钻进洞,放弃追寻,麦头仍旧需要被捡起,村里人都知道粮食珍贵。

麦场的西侧有一棵很老的杏树,它太老了,树干皲裂,枝叶稀疏,几乎结不出果实。到打场的时候村子的人就聚集在这棵树下,车轮带碾着麦粒,麦秆被压碎,橙黄的麦粒静静地躺在土地上,人们冲进麦场,炎热的天气凝固着汗水,我远远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劳动,他们挥动农具敲打着麦粒,我会想我们曾是怎样把一颗种子埋下,除草,施肥,开花,结果,它的身体里是否流着带颜色的血液,把时间这样的因素埋入体内,知道什么时候成熟,接受多少阳光,熬过六月以后,失去一切再次成为一粒种子,会有遗憾吗?

我把双手握成一个圈,窥探着人群,窥探着沉默的麦粒,我总是想握住它们。

有一年我们遭受了巨大的灾,一贯干旱的西北赶上风雨交加的收割季,麦子一片片倒伏,雨水肆意,整个村子除了雨声风声,巨大的沉默笼罩在每一户人心口,人们失去了睡眠,连吃饭这样的事情也变得可有可无。他们冲进雨里,站在田野上看着自己悲痛的麦子。

我们恐惧这样的天气,内心慌张,但又能怎样呢?母亲跟我说了好多话,她担心雨水肆意,最坏的下场就是绝收,这意味着白干,失去收入。夜不能寐,空气里散发出潮湿腐败的霉味,杨木的椽梁上开始渗出水滴,我们被叫醒,甚至老鼠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雨继续下着,所有人已经被这场雨磨灭了耐性,他们睡不着,他们白昼又那么疲倦,依靠着木门看着雨落,院内的菜地早已被雨水灌满,像一个巨大的池塘,给人留下巨大的恐惧,趟不过一条长满恐惧的河,巨大的安静,只有心脏在跳动,我们陷入被动。

终于,在一天早晨,拨云见日。来不及停留,人们发了疯的冲进田野,父亲从墙壁上拿下镰刀,将那些倒伏于地而饱满的麦子重新收割,一捆一捆的麦子在这天失去生命。接着是难得的好天气,雨水再也没有来临,像是积攒的怨气全部释放完毕,麦子被晾晒,数日的暴晒使它们重新跳回土地。而他们一身的臭汗味,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看不见他们的脸,或者说畏惧看到他们的脸,背影跟远处的雪峰归属同一个方向,是那么纯洁的雪,也是那么纯粹的人间。他们太累了,他们需要一个房子,盖着被子睡上一整个冬天。

麦粒被装进麻袋,放成垛,存放在耳房。老鼠太多了,我们总是担心它们会吃掉太多的粮食,轮流察看粮仓成了每晚睡前的必要作业。这些小东西腿脚轻巧总是会在夜晚,顺着椽梁,顶棚上遛着小步,搬运着一粒粒种子来喂养它们的孩子。我会胡思乱想,老鼠们成群结队,像黑色移动的小山扑面而来,我们储存粮食的屋子会颗粒无存。但是我也会想到其他方面,比如老鼠为什么习惯冒着危险来寻找粮食呢?那么危险,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命丧猫口。黑色的夜晚深邃,只有眼睛在动,耳朵在听,那么静,那么遥远,母亲告诉我,你听,老鼠又来了,“这帮贼。”纸做的顶棚上是一阵阵慌忙的步子,那些声音沉甸甸的。

出身木匠的父亲打的一手家具,当一些捕鼠夹被安置在各处的墙角时,我们并不奇怪,老鼠可要惨了。馒头涂满了香油,那是一种极其诱人的香味,晚上,我们睁着眼睛,等待。熟悉的声音渐而袭来,我们预想老鼠会不会被捕,想它挣扎的样子。是的,清晨的鼠夹上总有那么几只,他们已然失去生命,身体僵硬,脑袋被弹簧打碎,绝望和呼吸慢慢消失。

老鼠怕猫,我们忘了这古老的誓言,如果老鼠还有记忆,一定畏惧那样的记忆,遍布全身的恐惧。于是,我们养了一只猫,我们也失去了在夜晚聆听的习惯,我们变得很安静,我们只有眼睛还在动。

 

3.

我们要去粮站交粮食了,一队队车马整齐停靠在粮站旁边的柏油路上,结实的铁门上写着团结和奋斗,我坐在高高的货车上张望着队伍,许多孩子也张望着,我们彼此打着招呼,我们说着很多奇怪的话用作对比,我甚至站在车上向对方撒尿,我们吵着,我们闹着,并没有大人制止,只有蓝色的天空,只有另外平行的世界,只有跟我一样的孩子,累了,我们就躺在装满麦粒的麻袋上,阳光晒着我们稚气的脸,安静,只有安静,等我们熟睡时,我们就随着阳光进入云朵,仿佛孩子原本就会飞,只是我们从未真正唤醒这样的技能,我们失去了想象。

巨大的垛像巨大的山,粮食就这样被传送带一粒粒驼走,麦粒从山间跌落,一层一层包围,于是等我睡醒,也置身于一片金黄中。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粮食,放在那样金黄的晒场里,奔跑,挥洒着。母亲跟父母担心的粮食危机怎么可能到来呢?不让一粒麦子遗漏在地里。机器喧嚣着,大人们无暇顾及我,我顺着晒场的墙根走,我想起许多的谈话,全部关于粮食,依靠在一棵松树下,拨弄着落满一地的松果,蚂蚁背着那些种子驶入蚁穴。

“雪快要融化了,赶上三月头,田里的土松了,就该想想种些什么?”“嗯。”

“去年,玉米比麦子多种了一亩,麦子不够吃,玉米就不种了吧!”“嗯。”

“我想再去打一份工,该置办一些新的农具了,我们再买一头小牛吧!”“嗯。”

黄昏,他们坐在花墙上就是这样说的,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孩子们刚开始爬树,后来就顺着墙根走,接着他们爬上房顶从上面学着鸟跳下来,后来他们越长越大,逐渐失去了这种令人惊慌的勇气,村子的树也在生长,我无法洞悉,它们太沉默了,我们没法对一件沉默的事情做出决定,就让它跟那些风一起走吧,枝枝蔓蔓都有风的影子。我们一夜长大,都没有胡须,那么多泥塑的房子又老又旧,仍旧装满了一个家庭。

我们的家开始有了呼吸,那么剧烈,长了翅膀和羽翼。父亲将青草和捆好的麦秆堆满了仓库,水缸也填满水,母亲做好一双双布鞋,让我跟父亲体体面面,那头牛哼哼着,或者埋头啃食着秸秆,它总是挑剔,排着顺序进食,先是夏季的草,然后是秋季,最后才是储草,但是它从来不会惹麻烦,它安静,安静地只能做一头牛,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

我跟着牛,去到原野,但我大多的时刻都是跟在父亲的犁铧后,看着父亲和新鲜的土壤露出后背。父亲总是声嘶力竭的呐喊,牛喘着粗气,但是他从来不会拿鞭子甩打牛的脊背,而是甩一个炸响,牛用尽力气努力着。我很小心的看着,沉默着,我什么也做不到,只是待父亲喝茶的功夫,我已经拔好一捆苜蓿草让牛吃掉,很快父亲跟牛又投入到耕作中,他扶好铁犁,大吼一声,牛重新蓄力,它的双腿紧绷,陷入土地,我失去声音和目光。我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曾看着牛吃草,也学着它的样子吃草。父亲说牛有四个胃,可是消化不了,所以牛总是一嘴沫子的反刍。翻出的新鲜土壤里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蚯蚓鲜红的躯干上还有水分,很多年以后,我们有了机器工作,浓重的黑烟从机器的喉咙里喷出,没有了父亲和牛的喊叫,我们失去了会耕地的牛,如今它们被圈起来,彻底失去了自由,它们叫着,失去了声嘶,再没了亢奋。

整个世界慢下来的时候,我的耳边又开始听到一些声音。父亲失去了高度,眼睛浑浊,他没有学会抽烟,母亲再也不用做许多布鞋,各式各样的鞋子货架上被占满,我们像是被时间丢失了一段时间,我们只有跑才赶上一些差距,但是日子并没有减少,我们一年只种一茬庄稼。

母亲做饭时,我点燃炉膛的火,关于对火的认识我会说,炽热的心装满了对抗恐惧的勇气,饭菜被烧熟,水被融化,而枯枝败叶燃烧以后只留下灰烬,但是被火烧过的灰烬是有温度的,父亲告诉我,灰烬撒进土壤,种子会受着温暖,才有力气发芽顶出土地。灰烬也撒在牛棚,是为了吸取潮湿的水分,让牛住的舒服一点。

一个上午,我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可以够到门框,蜜蜂修好了被我捅坏的巢穴,蜜蜂失去记忆,它们自由飞出,它们忘了一张脸在某一刻捅坏它们的巢穴,它们惊慌,它们飞向我,但我冲进一场雨中,看着它们被打湿,惨败的样子时,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好像并不快乐。

4.

我们去磨坊磨面,机器里就流出白花花的面粉。我们将新收的麦子送到远方的磨坊,磨坊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沉稳的将一袋一袋的种子扛到屋里放下,拿出口袋里的小本子记下数量和日期,让我们三天以后再来。

那三天,种子需要被淘洗,晾干,重新封塑,身体变得柔软。

当我们重新站在磨坊时,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开始转动,种子被机器吃掉,我们什么也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怎样运作,面粉像雪花一样落下,以后,将被制成食物来装满肚子。我注意到一件事,磨坊的主人一定会在面袋中抓上一把用心闻闻,然后告诉母亲面粉的好坏,我也如此,却发现面粉索然无味,我闻不到果实芬芳,甚至不能大口呼吸,细碎的面粉会呛入呼吸,令人干咳,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时候它依旧没有成熟,被高温炙烤,将最后的水分逐一排除体内,我们用另外一种期待食以果腹,我们回想麦子短暂的一生,参与其中,我们在田埂上与之遥遥相望,每一个麦穗里都有一双眼睛,是饱满和期待。

母亲和我一起干活时,只感觉到面粉厚实紧致,我撑着口袋,母亲拿着面勺。只有坐在装满货物的车子上我才会哈哈大笑,因为我不用出力,只需享受路旁的事物流动,但母亲总会喝止我这种疯掉的行为,我静静地坐在手拉车上,看着她静静地背影,远方的山峦起伏,那些灌溉麦子的水源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开始做梦,总是浮在空中,地面变得绵软,麦子开始说话,它们长成人形,它们帮着人们收割麦子时,它们从不说话,麦田里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戴着一顶枯黄的帽子,那帽子可能随时会被风吹走,牛躺在地上嚼着冰草,成捆的麦子垒的越来越高,几乎把我们双方从视线里隔开,麦田看不到尽头,只有麦秆被割断的碎裂声,我想推开阻挡,却陷入了流淌。

黑暗重新笼罩大地,我们的房子里点上黄昏的灯光。

冬天进入时,只隔了一天。村庄被世界遗失,夜晚除了星空,就剩下零散的狗吠,我们迎来了一场雪,真正认真看一场雪落,傍晚,雪就擦黑而入,父亲取好燃烧的煤炭,聚在鲜红的炉火旁,母亲很喜欢跟我讲过去的往事,但我总忍不住隔一段时间去看,北风呼啸,世界那么快变白了,没有掺杂,一切形状都被掩盖,连狗吠也失去,我闯进这雪白,雪落在脸和眼睛上,身体已经不惧寒冷,只有自己规划着脚印,漫天的雪花涌来,冲向自己,天空是一场巨大的茫白,我们闭上眼,飞到自己深处的灵魂。

父亲从晨曦归来,晨曦里有温暖的颜色。它一手挽着一只冻僵的兔子,向我跟母亲炫耀,一手咬碎冰冷的手套。我请求父亲下次也带着我,于是我们趁夜撒下粮食,做好陷阱,也有一些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收获,只有麻雀知道,它们都有圆滚滚的肚子。

我们练习生活,已然学会了生存。

 

5.

我们的猫平白无故的失踪了,母亲担心老鼠咬断了它的脖子。毕竟,它太老了就像像一根芦苇,在风里白了头,弯了腰。猫老了,一半时间都蜷缩在墙角发呆,午后,夕阳融化了琥珀,松香渗透了世界,母鸡悠闲的在菜地里探寻着食物,唧唧咕咕。

尸体被发现,干瘪的已经不成样子,除了毛发。我把它埋进麦田,土壤会掩盖它,我想也许只有老鼠会觉得这是一种恐惧,很多时候,我们上地干活,我都会记起那个地方,一遍遍告诉母亲猫埋在那里,土地肥沃,玉米很是粗壮。

我们没有了猫,唯一的猫。时代继续推进,好多事物开始消失不见,猫越来越多,老鼠开始不见,但我知道田里有一只猫和许多老鼠的灵魂,水草丰茂。有时,我会爬上余晖颓圮的泥墙发呆,麦田泛着霞光,风总是会轻轻吹过,我肆意想象,成为风,成为一株麦子,成为游荡的灵魂,我们躲在房梁上窥探着熟睡的人群,我们开始变得蹑手蹑脚,香炉依旧摆放很整齐,灰白的照片上祖父目视远方,黑色的布褂和凝固的目光,墙角隐藏着一只蜘蛛,不久它又为远去的时光织上一网。

村庄宁静,死亡从疼痛开始,白色的芦花田野覆满。他们总是会仰望天空,没有流云的天空很是空洞,即便蓝,却泛出孤独,那是怎样的一种分量压在身体之上,母亲说,逝去的人会变轻。

父亲,打开了他的工具箱,铁锈让诸多事物都有了过去的痕迹。他正伏在磨刀石上,弓腰努力把锯齿打磨,来回比划着,尽管我知道动作已有生疏,阳光下他奋力的样子跟尖锐的摩擦声混合着,我趴在窗前望着,动作映入眼帘,声音灌进我昏沉的脑袋,金属撕裂声,那些机械的动作,成了一种敏感挥之不去。我相信小村庄的人们都听到了,就像我也会听到别人家的,就像麦熟时刻,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站在麦田,人们蜷缩在雨季,像执行一道命令,没有目送,也没有声音,父亲背上他的工具箱,背上行囊。

九月,我们慢下来,乡村下的黄昏总容易怀念。母亲背了一捆麦秸引火烧饭,她告诉我,今天吃臊子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我们被时间惯坏的胃很容易挑剔,烟气和热气散的满屋子都是,烟悄悄溜走,我们端上饭菜围在一张桌子前,没有人开口,只有筷子敲打碗底的清脆。

我们生烟驱赶蚊虫,七嘴八舌的乡亲开始聚集,热闹从一盆呛人的烟火开始。形形色色的故事一个接一个,从前的人们是怎样讨生活,是怎样的艰辛,我们从未见过的二舅爷是怎样掉入冰窟窿淹死,他们叹息生活不易,但我听的很有滋味,我甚至会把这些事情写进作文,说完,他们就听戏文,可我一句也听不懂,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呐喊,我盯着天空,我又想起姨娘给我讲的故事,月亮上的吴刚在一直砍桂树,集中精力盯着月亮,好像真的有那样的人存在,深信不疑。

当我把最后一本小学课本收好,膝盖上的疤还没有长好,我忘了拍毕业留念,我忘了买一包火柴,我也忘了我埋下的宝贝是否落地生根。那天,意识和行为逐渐统一,另外的意识空间被我发掘,云是忧愁的,只有一朵时。当然我不知道彼时的片段,现在在某个时间点上重复,尽管我们极力想恢复记忆,但是我们的脑袋有限,我们把那些重复的东西固化,可是我们却忘了很多细微的东西,艰难穿越过往,我开始沉迷于那些尘埃,剥开一粒尘,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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