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
月到中秋
□刘小红
中秋未至,远在海南的小侄女寄来的月饼礼盒,已早早搁在了门口玄关的柜子上。那精致的礼盒拆开时竟还带着几分热带水果的清甜,指尖抚过盒面椰风海韵的纹理,在鎏金细碎的光泽里,恍惚耳边又响起儿时的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斗,笆斗里,装石榴,石榴籽,甜溜溜。”
家乡的节日向来热闹,礼数繁多,每到中秋,家家户户都会有一场郑重的祭拜仪式,有爷爷奶奶的家更是如此。中秋当晚,月亮还未挂上树梢,我们便会在奶奶的号召下,早早在院子正中摆上柏木圆桌和板凳。桌面上的摆放极其讲究:三个石榴,三个苹果,一盘桂圆和红枣,还有一盘用红纸包好的月饼稳稳当当地立在正中,把桌面铺得满满当当。家里有的、地里产的、亲戚送的,只要是含着吉祥寓意的物件,奶奶都要细细拣来摆上。尤其是月饼,那时没有如今这般花哨的馅料,多是五仁、蛋黄与枣泥,却是奶奶从八月初就珍藏在米缸里的宝贝,要等到中秋当晚才舍得拿出来。
拜月是奶奶每年雷打不动的规矩。等全家围坐齐整,皓月慢悠悠爬上中天,仪式便正式开始。奶奶捧着一块完整的月饼,对着月亮微微躬身,嘴里念念有词:
“月婆婆,明花花,八月十五到我家。
吃了月饼再吃瓜,甜甜蜜蜜笑哈哈。
保佑我家好娃娃,健健康康快长大,
读四书,念文章,金榜题名回家乡,
锦旗插在大门上,你说排场不排场。”
我们几个孩子颠颠地跟在奶奶身后,学着她的模样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仰着脑袋望月亮,嘴里却哼着似懂非懂的歌谣,满脑子都是月饼的香甜。祭完月,奶奶便拿起刀把月饼分了——四刀下去切成八份,由她亲手递给每一个人。小孩们哪懂什么章法,握着月饼就往嘴里塞,吃着自己的还盯着桌上的,爷爷总笑着摸我们的头:“慢些吃,慢些吃,慢慢吃才能吃出月饼的香甜……”
我总把月饼捂在手里,小心翼翼咬上一口,含在嘴里慢慢抿。甜香混着面的麦气漫开来,连眉毛尖都透着满足。等大家都吃罢,孩子们便围到爷爷身边。月光下,他摇着蒲扇靠在摇椅上,微闭双眼,用神秘而悠远的语调开口:“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个村庄,村里有个姑娘……”他讲着,我们听着笑着,慈祥的声音混着清风虫鸣,不知不觉就趴在大人膝盖上睡了,连梦里都飘着月饼的甜。
后来我们真如奶奶祈愿的那般,陆续远离家乡求学、成家、立业,爷爷奶奶也在那些永远没讲完的故事里,悄悄地离开了我们,变成了心底里永恒的怀念。各种节日更是聚少离多,连凑齐一场视频通话都要提前约好时间。年岁越长,记忆里爷爷摇扇讲故事的模样、奶奶分月饼的手势,反倒愈发清晰,也成了每个节日里心头最柔软的念想。
后来慢慢融入到笔下记忆的文字里,那些月光下的絮语里藏着最鲜活的叙事,那些月饼的甜里裹着最真的情感,都在心里生根发芽,带着收获的芳香肆意生长。
日子一天天过,每年寄回家的月饼愈发精致,鲍汁、流心、燕窝馅换着花样,可母亲能吃的却越来越少,每次收到月饼,她总在电话里念叨:“家里什么都不缺,别乱花钱。你们在外工作忙不容易,放假有时间就回来,没时间就好好歇着,别来回跑,不用惦记家里。”这话听着暖心,愧疚却悄悄爬上心头,多次相接母亲过来同住,都被母亲各种不习惯作为理由推脱,无奈除了反复叮嘱“您保重身体,我们有时间再回来看您。”,我竟想不出更安抚的话。
新居入住后,打着“新房子老人住一住旺家”的旗号,我和爱人好说歹说才把母亲从老家接到身边来住,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似乎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
周末闲来无事,喜欢陪母亲一边在阳台上摆弄花草,无意又聊起小时候分吃月饼的事情,母亲说:“其实中秋不只是为了吃月饼,只不过是找个日子一家人聚聚,人齐了,心也就踏实了。以前我们买过、送过太多月饼,自己正经吃过却没几块。现在生活好了,月饼花样多了,我爱吃的反倒少了。”她指着茶几上的礼盒笑,“你看这五仁月饼,你们小时候抢着吃,现在成了年轻人避之不及的,包装一年比一年豪华,可大家好像越来越吃不出原来的滋味了。”
听着母亲的话,看她的丝丝白发被清风拂过,带着花香飘落在身旁,我忽然明白,我们心中最怀念的,从不是月饼的香甜或隆重的仪式感,而是奶奶摆供时的虔诚、爷爷讲故事的耐心,是全家人围坐时的踏实与温暖。所谓“月到中秋”,最惬意的不过是让奔波的人借着月色歇脚,让牵挂的人循着月光传情,让藏在岁月里的思念与牵挂,互道一声“安好”。
这个中秋,我不再做太多打算,只想好好陪在母亲身边,安安静静地吃茶、看花、赏月,听她说一说记忆深处的陈年往事也便是极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