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涂 鱼
弹涂 鱼
徐琦瑶
清明节,回了一趟老家,为爷爷奶奶扫墓。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坐船的时间并不长,但上岛后的路程却花了不少时间。当公交车在一个陌生的岔路口把我们放下,我四下张望了好久,终不知该抬腿往哪个方向走。
离开故乡岛已有二十多年,期间虽然年年都回,少则一趟,多则三四趟,但明显地发现碰到熟人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认得的路越来越多。特别是近几年,父母也迁居到另一大岛上来,故乡于我更多只是一打深深浅浅的记忆,连梦中的涛声也愈加渺茫。
回来的路上,渔船码头边,整齐地泊着几艘漆着大海蓝的船,船头的红色旗幡自由飘扬。儿子兴奋地嚷着要上船去看看。虽然生长在群岛,看过各种各样的船,坐行过各个季节的海,但儿子还没有踏上过一条在汪洋骇浪中谋生的渔船。
丈夫找到一块搭在船舷与地面之间的跳板,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海涛在码头与船身间哗哗作响,一下一下撞在我的心上。父子俩终于登上了船,儿子在舱面上欢叫着蹦了几下,招着手让我也上去。我也兴奋起来,刚要抬腿,看到陡立的跳板随着波涛在不停抖动,不禁又缩回了脚。船上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儿子做着手势在羞我。我确实感到一阵羞惭。
一直以为自己从未远离过大海,从离家到县城岛上读高中,再到市里最大的岛上读大学,然后到小岛教书,又调到另一个岛,四十余载的人生,一直在海与岛之间漂荡。那些年,带着或轻或重的行李,坐在船上,看白浪翻飞,浊涛起伏,常常为年轻的梦想淹没于无边的汪洋而惆怅,为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囚禁于荒僻的小岛而怨忿,却很少去发现海边的石已越来越老,赶海的人已越来越少,海面平静或不平静已越来越无常。一年又一年,我们在海边徘徊,看惯了每个日出日落,也看淡了潮水缠绵黄沙情深。当浅层的熟悉堆砌到一定程度,就演化成深不见底的陌生,这种陌生是疏远,是亵渎,是视而不见,是貌合神离,将弃未弃。朴素的亲近之感一旦消失,生命中的缘分就被搁浅,心灵的小径也便荒草丛生了。
记得去年秋季曾经当过一回渔民,带儿子参加了朋友组织的出海休闲游亲子活动。大家租了一条渔船,到离岛十几海里以外的海上去捕鱼。船还没有到目的地,就有不少大人和孩子晕船了,一对母女抱在一起,黄着两张脸,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悔,后来成堆的鱼蟹网上船,都没有让那小女孩兴奋起来。由于是休闲体验活动,捕上来的基本都是海岛孩子常见的小鱼小蟹,也偶有一两种没见过的,孩子们新奇地捧在手上,问遍了全船的大人,除了船员,没有人能叫得出名。
我们挑了一些蟹虾在船上煮熟了来吃。现捕现煮,鲜美得很,大家都吃得十分带劲,但有两个孩子因为对海鲜过敏,只能看着别人吃。他们好像也并不计较什么,只管用小木棍去逗玩筐里爬得团团转的螃蟹,有一只小蟹顺着木棍爬了上来,两孩子就势一挥,把它撂进了海里,然后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对他们而言,这也是对大海的一种享有,但不知这种享有的方式缘自对大海的陌生还是亲近。
前面海塘上呈现出一段碧绿来,那是理直了的渔网,边上散着几个人在补网,细一看都是年过五旬的女人。渔网散发出浓烈的腥味,大概刚从船上下来。丈夫带着儿子,加快了脚步,从旁边绕过。我的心倒有点沉了下来,想起旧时岛上的渔船归航后,母亲和婶娘姨娘们总是带着梭子和网刀,忙着到海边去补网,梭进梭出之间,女人们撩人的笑语跌落在一个个网眼中,年幼的我和同龄的伙伴们则以网堆为舞台,滚摸翻爬,嬉闹不已。那时,补网的多是年轻的女子,手脚比较麻利,且网眼对得齐,网结打得牢,四十以后的女人基本退出了补网的队伍,除非个别手艺特别好的,还可多干几年,但肯定干不到五十岁。
“明天我不来了,孙子要来,还是陪孙子要紧。”“人家出了这么大的工钱,你也不希罕啊。”“谁稀罕谁来干!哈哈,换成过去,谁舍得错过一天补网。再过几年,等我们这批老骨头做不动了,工钱出再大,也无人来补网啰。”“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别说织网补网,就连网梭网刀都不会拿。”“听我儿子讲,孙子幼儿园的老师竟把小网片挂到教室里来了,教小孩子来认。”“那还不如直接来这里,在网上打几个滚,看看他奶奶怎样补网呢。哈哈哈——”
补网人的对话像涨起的潮水,一阵一阵盖过我的心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与海的缘分开始逐渐异化,断裂。如今,打渔人的后代只能对着僵化的标本,来辨认在大海中畅游千年的生物。当孩子们在狭小的教室里学唱祖辈吼在海天之间风里浪里的渔歌号子,照着范本描涂反映渔民生产生活和渔家风俗风情的渔民画时,古老的海洋非遗文化真的可以借此传承下去了吗?过去人们出海打渔是为了挣钱养家,今天依然生活在海岛的我们却花钱雇船出海,为的是丰富体验,满足新奇。我们能说在晕船和海鲜过敏的不适中,体察到了先人一口风一口浪的艰辛与坚忍,以及人与海之间缠绕不已诉说不清的情缘吗?我们自豪地走出任海风肆虐的低矮的小屋,住进了高楼别墅,却还是要去海边搭起更低更矮的帐篷,挤在里面或静暝或笑闹。我们终于脱下被海水浸泡过的腥咸的衣服,可以在人群中自由穿行而不被避弃,却也学会了穿着比基尼回到大海逐浪。我们在荒唐地拒绝,可笑地亵渎,无知地失落,悲哀地背叛,把大海连同自己一起日渐陌生化。
在离开故乡岛的最后一刻,我们意外地发现码头外围的滩涂上有几条黑褐色的弹涂鱼正在爬行和跳跃。它们爬到石头上晒着太阳,或者跳来跳去互相追逐,也有把下巴触到泥涂上,左右摇摆着小脑袋,像犁田似地前行,非常可爱。弹涂鱼虽然是鱼,却惧怕浪潮,每当潮水涨起,只能钻进洞穴来躲避食肉鱼,虽然也喜欢在烈日下跑来跑去,但仍得随时搅在水中。他徘徊在大海的边缘,大概有过弄潮的梦想,或许也渴望过做一名陆上的骑士,但终究什么也没成。当他蜗居在洞穴里,大海于他是陌生的,当他欢腾在水中,他看飞驰的尘土是遥不可及的。
当我们在心灵上离故土愈来愈远时,任何真情假意的伫足都是徒劳,只有风在不停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