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一枚贝壳的神谕
大海:一枚贝壳的神谕
璎宁
一、一枚贝壳的神谕
海边回来整理衣物,一枚海螺从我的风衣里滑落。它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螺旋线呈顺时针风向静止。通体洁白,外壳上散发釉的光芒。它身上的佛性也是此刻的发现:通透、内敛、安宁。小小的壳里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此刻的静止,浓缩了所有生命的历程。
这是一枚右旋的白色海螺,在五月的某天,它卧在女儿沐白的掌心上,与她一起比大海提前一秒闯入我的镜头。沐白在海边生活两年,身上具有了浓重的海的气息。浅蓝色的披风前襟,几朵翻卷的浪花保持着海里的跳荡。修长的裤缝上,一长串贝壳的刺绣,错落有致,五颜六色。耳朵边别着的一枚天鹅小发卡也在随风舞蹈。就连她的嗓音由油田普通话变得有了海的调子:温润、响亮、甜美。俨然变成了一个海边人,不紧不慢,向我诉说着关于海的一些元素:海浪沙滩、海船星空、天鹅灯塔、海草海鱼……好像我对于大海一无所知,事实上确实如此,在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几次抵达大海,对于这波澜壮阔的海域,我不曾真正深入过,何谈懂它。
沐白将那只托着海螺的右手,高高举着,螺尖朝着我的方向,庄重严肃,像举着一个神谕。静止、奔跑,远了、近了,抚摸、凝视, 真实与虚幻交织出一幅绝美的油画。沐白像传说中的海螺姑娘,面容清纯姣好,有着一颗善良的内心。那枚右旋的白色海螺,特别像帝释天献给释迦牟尼的那枚,吸纳了天地日月精华,经过海浪不息的浸润,纤尘不染,吉祥圆满。相对于那些镶金带银用于法事活动的右旋海螺,我更喜欢它清水出芙蓉的原始面貌。我更是迷恋“五生”这个名字。三净土的菩萨们,为了众生利益,令螺的“五生”中,仅出一右旋螺,右旋白海螺又称为“五生”。
沐白说为了寻找这枚右旋白色海螺,她用了两年时间,在海边长时间徘徊等待。她说发现这枚海螺的那天,是初秋一个清丽的午后,潮水退退进进中,将这枚海螺推向海滩。它湿漉漉的,亮的刺眼,白得让人心碎,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知子莫如母。其实我知道沐白寻找的不仅仅是这枚白色的海螺。在离远父母五百多公里的海边工作,她的一切都需要寻找。爱情、梦想、生命价值,都尚处于寻找阶段。寻找这枚海螺的过程,何尝不是寻找她自己的过程。此刻的她美丽如这海螺的外壳,柔韧如海螺里曾经包裹的生命。
海风猎猎吹动我的长发,吹起我的风衣,吹醒我麻痹的神经,也将我身上的戾气慢慢消解下去。大海的大与我的小,它的深邃与我的浅薄,它的无限与我生命有限的对比是那样鲜明。
海岸的两架秋千绳索由一朵一朵的浪花紧扣而成。似乎由浪花做成秋千的绳索才不违和面对大海这样的场景。海风吹来,秋千轻轻地飘荡,发出古筝的乐音。天空高远明净,几朵云彩扎进海里,像棉花糖一样柔软,我们像身处在画里,感觉不到世间的烦恼和时间的流失。真想时间就这样静止下去,我不用返回我的城市去为了生活打拼,女儿也不用长大,保持此刻的年纪正好。我们在海边荡秋千,说心事,谈理想,吹海螺,就好像我们是海的女儿,应该面对大海,慢慢享受人生与时光。
坐在沙滩上,咸涩的气息迎面而来,有种时光停滞不前的错觉。抓起一把细沙扬到风里,随风飘走的是往昔的苦涩与疼痛,落在地上的是一枚贝壳。白黑的颜色,椭圆的形状,悄无声息。从美学意义上讲,它甚至是丑陋的,我与遇到它的人不会像钟爱海螺一样,将它捧在掌心,视作上苍恩赐之物,并将它带回尘世。它孤独落寞,像人生中的某一个时期。
但,它就是它,一枚贝壳,大海的骨骼。
二 、黑夜里在海上
我是一个平时把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的人,在荣成成山头,花五百块钱买八个小时的睡眠,真是大大超出那人与沐白的预期。促使我下定这个巨大决心的,绝不是这个名曰“海栖”,有着长椭圆外壳,灰白色色调,窗户玻璃上镶嵌着浪花的民宿。如果不是想从一些细节上更多的认知大海,我会选择附近城镇一百多块钱一晚的酒店,就此再次与大海擦肩而过。此时此刻不正是,像我在诗歌里向往的那样吗:我是你土生土长的新娘/我们拥有一座简单的茅屋/它可以建筑在大海所簇拥的山冈/一匹白马一双儿女/和白马一样洁白的月光/打马向西,就是梦幻一样的故乡/白天刀耕火种,夜晚读书习诗,不问身外之事/或者在海边永久定居/放纵流水,垂钓时光/拒绝世事的侵扰/慢慢磨练我们有限的时间/和为爱情柔软下来的心脏。
夜幕降临,游人散去,张若虚“海上明月共潮生涌”的景象涌到面前”。四周的草木、山岗都淹没在的夜色里,只剩一些模糊的轮廓。大海依然清晰,虽然已经海天相接,水色苍茫,但是大海,它有自己的岸,自己的度。驰张有度,可进可退,这便是海的修养。
一个渺小的人与海面对,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是像有容乃大,横无涯际,汹涌澎湃,海浪滔天,这些巨大的词语,就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所能面对的也只是海洋小小的一部分。譬如面前三十米的海域,目光所及之处,晃动着澄澈的恒古不变的蓝,想要洗濯我一般,向我急切地涌动着,并晃动着白哗哗的碎银子,馈赠于我。我便掏空了内心的尘世,闭上眼睛,散开长发,授洗。几滴海水在我的头顶轻轻滑动,像珍珠嵌入脑际。一些海水跳到我的身上,那远古的凉意,提醒着我作为一个人在世间的存在。一些海水冲到了我坐的沙滩上,想邀请我泛舟海上。无论我坐着还是站着,都比这些海水海拔要高,但实际上我是格格不入的,比如格局,比如胸怀,比如思想。相对于在大海里自由徜徉的生灵,自由摇摆的水草,还有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贝壳珊瑚,我更是自惭形秽。长久以来我贩卖花朵,在玫瑰的刺里穿行,城市的街道上浮沉。我闭门不出,自闭狭隘,哪里有亲密接触大海的勇气。只怕一朵浪花就将我推向了岸边,一粒盐的晶体,我都背负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僧人站在了我的旁边,他身着浅黄色的长袍,脚踏芒鞋,右手立掌,左手握着一串念珠,面海而立,沉默如一块磐石。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庞,我依然能感觉他到面目的清秀,和身体的刚毅。海风把他的袍子吹得呼啦啦作响,一些海水蹿上来,打湿了他的芒鞋。有一些海水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淌,泪痕一样。他依然一动不动,如一个超脱的仙人,神态自若站立着,站立着。面对大海,嘴里念念有词。一向不善言辞的我,此刻好想与他交谈。他来自哪里?将去向哪里?为何在这海边一再站立?能不能和我诉说大海?能不能……?
那人的喊声抵达我耳鼓的瞬间,他就像一滴海水融入大海,瞬间不见了踪影。我茫然不知所措,四个民宿里只有我所居住的民宿亮着灯盏,这周围再无居所可住,那么他今晚将在哪里栖身?转念一想,感觉自己特别可笑,一个经过百般历练的人,一个心里装着大海,装着神灵的僧人,怎么可能无处可栖?
我起身之时,对面太阳神神像高大巍峨,红彤色的袍子上,流动着明亮的光线,像太阳,永久发光持续发光。他左手托着的乌鸡图腾,保持着飞翔的姿态。脚下的神兽昂首向天,四只脚掌做滑翔状,随时拖着太阳神起飞。妈祖娘娘发髻高挽,衣着长袍,手提灯笼,面容丰满和蔼,为远航归来的人引路。
写着“天尽头”的秦代立碑,头顶茫茫苍穹,像一枚利剑直插深海。秦皇两次东巡至此,寻找太阳最早启升的地方,寻找长生不老神草,命丞相李斯写的“天尽头”的这块石碑,怎么也不会想到,经过几千年的海噬浪打,风吹日晒,依然有着秦代的风骨,吸引成千上万纷至沓来的脚步。相对于“中国好旺角”、“秦桥遗址”的现代化碑石,人们更喜欢这一块扎在海里的石头。似乎扎根深海,一块石头就有了灵性,有了神性,巍峨挺拔而不可撼动。对于这些,我更喜欢它,对于天之尽,地之涯的精确注释。
夜深如海。我在笔记本上敲打文字,我的文字一滴一滴像海水一样落在洁白的屏幕上,第一次感觉那么干净,那么纯朴。它们带着海水的圆润,海的思想与咸涩,将陪伴我走过一段平静的时光。隐隐约约的从南方传来了一些炮声。“我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像一排海浪在我的心底翻腾。
这海水里掺杂着将士的血泪,这海底埋葬着将士的骨骼与灵魂。志远号的残片,帆与撸,炮筒与锚,还在作为历史的铁证存在着,怎能说它只是一片海,怎能说它只是一片大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将士一去不复返。但是大海是有灵的,它会把那些过去的记忆推在浪花之上,不经意的让你的心疼一下,又疼一下。
三 、 雾笛
相对于徐福骗秦皇说有蛟鱼阻挡寻找仙草,设置的射蛟台,相对于汉武帝刘彻过泰山巡游海上拜日而设的日主祠,相对于朱漆飞檐的始皇庙,我更钟情于那只雾笛。我也是在奔向始皇东巡队伍的雕像时被它的一声“笛”音喊住的。它像一朵放大了数千倍的喇叭花,站立在海边一个桶状的圆柱上。长长的柄连着一个花朵的嘴唇。它的颜色不像离它不远的灯塔,有着雪白的外壁,艳红色大门,雪亮的灯盏。它穿着铁青色的外衣,像一块安静的石头不容易被人发现。与刻着“天尽头”的秦代立石热闹非凡的景象相比,甚至显得有点落寞、孤独。但是并不妨碍它日复一年,年复一日的发出同样的笛音。不是悲伤的大提琴将人拉入回忆的深渊,也不是悠扬的长箫,将人的心绪撩拨到月亮之上。它只有一种声音:笛——,笛——。但这声音不是虚妄,不是无意义,而是呼唤生命的笛音。它有着比我们人类更多的先知先觉:海上大雾起,每隔两分钟,它就对着大海喊出一声一声的笛音。呼唤打鱼的渔民,呼喊远航的船只归来。苍茫的大海上,比高尔基的海燕,更执着于自己的呼喊。海上的帆船,比迷恋海浪更迷恋这种声音。这是一种催促,一种暗示,一种生命友善的提醒。在大海上迷途的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声音。
一位渔民戴着草帽,身着布衣,和他的妻女,对着这只雾笛三叩九拜,上香三烛。他说去年的一次大雾之中,他在海上飘来转去,找不到了回来的路,听见了这只雾笛的呼喊声,循着它声音的指引,回到了避风的港湾。他上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奔到这只雾笛面前,向它祭献了一只红珊瑚。对于这位渔夫的行为,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对于海里的和海边的任何事物都不能小觑。一粒沙子、一只海螺、一艘木船、一块石头、一片水草、一只海鸥……都有它们自己的宇宙天地和生命轨迹。我不能忽视几千米深海里的沙子,被推到岸边的艰难历程。我不能解密一只狮头螺将自己长成那个样子的意图,并掏出它内心的海浪与涛声。更不能了解一种海草长在水里,不腐不烂,在房顶上能遮风挡雨,百年不朽,细细的枝杆里深藏的原始密码。至于乌龟背上的王字,我更是一知半解。大海是它们生命的锻造地和庇护所,比陆地更加旷远而深厚。
离开雾笛之时,摸摸自己的身上,全是俗世之物,随即把一条没开封的红丝带系到了它的脖颈上。雾笛依然在发出一声一声的笛音。这不是哭泣,不是不被人钟爱的抱怨。是一种练习。尽管单调而重复。依然坚持平时的练习,以便在大雾起时,将自己的声音射到三十海里远的地方。这只雾笛它具备了人类的思维和责任意识,让我自叹不如。难道我的一生就能如那只被一只手腕粗的铁链锁住的铁锚吗?它就在雾笛向北五米的地方站立着,算是雾笛的邻居。它的四个铁爪向天空的方向翘着,粗壮的锚柄,流露沉重的思念。这在海与岸之间游离的铁器,船只停泊的依靠,有时在船头之上泛着海水的冷光,有时沉到海底,默默无声,有时抓紧岸边的一块石头,让船儿在岸边随意飘荡。像雾笛一样,执着于自己的职责。留住或者是离开,都在被抛起的瞬间。一只锚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抛向天空,有着铮铮的完美弧线。有着一块石头落地的殷实。海离不开锚,像船离不开雾笛一样。它们在大海之上共生共存,有着不被人发现的悲壮与细节。
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声音,看到了一种形状,无法偷窥到它们生命的全部秘密。就像大海,我与它相处三天,我只是触摸到了一粒沙子的晶体,一朵浪花的局部而已,除此之外,我仍对它一无所知。爱默生说“命运奔腾的大海里,海水的涨落,虽然保持着平衡状态,实际上却存在着原始的真神深渊”。
真神,请赐我一滴水。我将通过它的路径,完成对于大海的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