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庄渠观沧海
魏庄渠观沧海
陈 益明代嘉靖初年的一天,时任广东提学副使的魏校,与来访的朋友一起去观海。他们在海边流连半日,返回的路上,不由问道,你在海边有什么收获?朋友感到有些突兀,思考了片刻才说,我感到胸襟开阔,心旷神怡。魏校听着朋友的话语,却微微摇了摇头。他觉得,沧海所给予人的,远远不止于此。
魏校,号庄渠,明代理学家,是散文家归有光先生的老师。同时师从魏校的,还有郑若曾。他们一起切磋学业,后来又分别迎娶魏校弟弟、光禄寺典簿魏庠的两个女儿,成为连襟。郑若曾的著作《筹海图编》,明确将钓鱼岛等岛屿编入“沿海山沙图”,纳入明朝海防范围之内。2012年9月25日,中国政府发表《钓鱼岛是中国的固有领土》白皮书,便引用了《筹海图编》的有关资料。
魏校自幼刻苦读书,学问非常渊博,上之天文,下之地理,近之人伦,远之物理,都研精覃思。入仕前,他生活在阳澄湖畔的古镇正仪。娄江出太湖,过苏州娄门,经古镇正仪往东数十里,便是刘家港,三宝太监郑和的船队下西洋起锚之地。江河湖海,自幼耳濡目染。“观于江河,而知百流之小也。”然而,身在海边,极目眺望,感觉终究很不同。“望洋则茫若势若与天俱浮,一色苍苍。上下无方,又曷有极邪。”浩淼无涯的大海,远远不是江河所能相比的。但,如果从整个天地来看,却又让人忘记了沧海是浩大的。在辽阔的天穹下,即使是万山千岭,也只能见其卑小。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最大的呢?不是别的,而是人的心。“今夫心其大,不逾径寸,而周天之体,六合之内外,巻之不盈分焉。”人心不过几寸大,天地万物却什么都能装得下。
他与朋友一起观海,本来是想“洗心”——让自己的内心经过濯洗,去除污垢,变得更加澄净,这个目的似乎没有达到,却让心灵抵达非凡的境界,成了“大心”。
魏校与朋友观沧海回来,深思熟虑,伏案写下一篇《观海说》,记叙自己非同一般的感悟,成了他的重要代表作。
作为学者,魏校曾深入研究象山学派。象山学派,又称“陆学”、“心学”,是由南宋学者陆九渊创建的一个理学学派,十分强调“心”的统帅作用,提出了“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等著名的命题。到了晚年,魏校的学问已逐渐达到了与陆九渊“吾心即宇宙”同高的极深境界。他认为,心具有极强的反思能力,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与宇宙同大。
魏校的学生归有光,后来成为著名散文家、教育家,有“明文第一”之誉。在设课授徒之余,他也十分关注经济、军事与民生。倭寇来犯时,昆山城被围困46天,在安亭世美堂讲学的归有光冒险返回昆山,与守城官兵一起商议御敌之策。事后写下不少文章总结抗倭经验,指出要“把截海口,不使登岸”,最好“败贼于海”,这些观点受到抗倭名将俞大猷和戚继光的重视。
在魏校逝世后,归有光为他编定了《庄渠遗书》。
这部著作中,多处谈到“大心”。魏校说:“心之妙用,即天之神”。“人只有数尺躯,其生不过百岁,所以能与宇宙同大者,以此心也。”“是故前乎千万世之,既往后乎千万世之,方来远而六合之内外,思之,皆在目前。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更无古今远近内外之间,天体惟一。自古至今,上至群圣,下至庶民,以及于吾,惟是一心。”
魏校打了一个比方说,树木必有根系,然后长出千枝万叶,可依而立。水流必有源头,然后生出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世间的万事,有什么不出于心呢?心,是一个大根总会处。大心既存,有了主宰,世间的万事便可以次第而治了。
然而,并非如此就结束了。生活在尘世间的人们,因为各种事情的纷扰,难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不少人追求名声,只为有我。追寻晋胜,只为有我。追逐利禄,只为有我。穷了就想发富,富了就想高贵,高贵了就想康宁,康宁了还想长寿。耳朵欲听美声,眼睛欲视美色,嘴巴欲食美味,鼻子欲嗅馨香,四肢欲想安逸。人的物欲,实在是互相牵连无穷无尽的啊。你看,他们知道了有一个人,却不知道还有一家人;知道了有一家人,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国;知道了有一个国,却不知道还有那么大的宇宙天下。“方寸间被那许多私欲重重间隔,如何能与天相似?理者,非他,乃日用万事此以当然之故也。”
魏校观沧海,所看到的一切,无疑跟别人不一样。他观出了胸中阔大的境界。朋友观海的收获,或许是知道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按照中国文化人的传统理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君子应该有不断奋发进取的精神和虚怀若谷的姿态,兢兢业业于圣贤之途。但,魏校在海边的思考,却超越了这个层面。他借观海为题,阐发了自己心通天体、与宇宙同大的思想。他深入指出,圣贤必须要有大公之心,必须去私欲间隔,大其心,方能成为圣贤。在他看来,唯独圣人,能够“尽心”,“合天下之聪,合天下之明。”这样的心,具有超强的能力。“天大无外,心大亦无外,此理之无限量、无穷极。”
一般人看连绵不断的高山,总觉得高不可攀,但是高山与苍天比较起来,就显得很低了;一般人观浩翰无边的大海,总觉得浩渺无垠,但是从天地整体地来观海,海又显得渺小了。这样说来,心,乃虚灵之主宰,能够决定人所看到的事物的大小、高低或者深浅。不管是什么巨大或者广阔的事物,都有可能变得极其微小,极其微不足道。你看山之高、海之阔,都不及天地之大,不及宇宙无穷,当然更不及人心的神妙无穷。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甚至是几千里之外的万事万物,人心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心的神通广大,真的是无穷尽、无限量的。所以,他认为,心与宇宙同大,与天地同大。
作为圣贤,应该时时把心放大、放阔、放深和放远,要不断深蓄涵养,保持宽广的胸襟和浑厚的气象。不能让世俗的眼光约束心的无限能力,而是要以天下心为心、以天下身为身,与万物朝夕相处,廓尽自然万物。与民众打成一片,廓然而大公。天人合一,与天地深然一体,这才是心的真生命和真意义所在。
这,顿时让人想起了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的一句名言:“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还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宽广的是人的胸怀……”魏校的观点,至少比雨果早了三百年。不仅时间早,还有一系列的理论支撑这个观点。
据地方史料记载,魏校“生而颖异,读书一目四行下。自为儿时,容止俨然若老成人”。明弘治十八年,二十来岁就考中了进士。廷试原来打算列第一,皇帝阅对策时觉得用语有不妥之处,改置二甲,状元的位置无奈给了别人。当官时,魏校忠于职守,从不愿阿谀奉承。后来因为与朝廷某些人意见不合,他绝意仕进,辞官回乡,潜心研究学问。年仅六旬就离开了这个让他饱受磨难的人生之海。事实上,他的“大心”之说,恰恰是在命运磳磴的状态下,自我升华的产物。
嘉靖中期(1550年前后),东南沿海频频遭到倭寇(即日本海盗)的侵扰,老百姓不胜其扰。朝廷派遣徽州人胡宗宪担任剿倭总指挥。胡宗宪在广招有识之士时,发现昆山人郑若曾虽科举不利,却颇具军事见解。自倭患发生后,已经绘制沿海地图由苏州府刊行。于是聘入军中为幕僚,辅佐平倭事宜。当时应聘前往杭州军中的,还有徐渭、茅坤、梁辰鱼等一批仁人志士。但梁辰鱼后来醉心于改良昆山腔,当了歌儿舞女的偶像。徐渭则精神错乱,多次自杀未遂,最终成为独具一格的书画家、戏曲家。为抗倭作出最大贡献的,是魏校的学生郑若曾。
也许,郑若曾是生逢其时。倭寇猖獗的时代,让这位布衣军事家有了用武之地。在对中国沿海、日本及周边国家开展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他制订了一系列御倭方略,倡导全民抗倭,最终与戚继光、唐顺之等人为共同平定倭寇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昆新两县续修合志》称他:“幼有经世志,凡天文、地舆、山经、海籍,靡不得其端委,魏校最器重之。嘉靖中以诸生入北雍,闲中拟元者再,竞不遇。倭扰东南,总制胡宗宪辟为赞画。侦知倭不谙地境,导之者为内地奸人,以计间之,寇遁。”
郑若曾的军事著作有《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等,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著名的当数《筹海图编》。书中记载详实的倭寇史料,分析了倭寇的状况,并且首次提出了完整的中国近代海防思想。书中强调了掌握潮候规律,对于水兵海战和海岸行军的重要性,提出万里海防的概念,即把广东、福建、浙江、直隶、山东沿海各省,都作为海防前线整体来看待。明确反对拘守海港而不敢出洋御敌作战的做法,强调“防海之制,谓之海防,则必宜防之于海”。他认真制定了海中战法以攻船为上,其次则靠火器的作战方案,进而订立了五十条海防策略,从理论上确保了明代中后期我国东南沿海的长期稳定。
如果说,魏校的《观海说》,从哲学层面叙述了自己对海洋的认识,阐发了心通天体、与宇宙同大的辩证思想。一介布衣郑若曾,则是从军事层面阐述了海防思想和抗倭策略。毕竟是魏校的学生,在《筹海图编》中他也引入了老师魏校“公赏罚、固海洋、散贼党、择守令、降宣谕”的军事主张。
观沧海,不仅仅用眼,更用家国情怀。所看到的,不仅仅是海,更是宇宙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