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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专题

见信如晤

                                         见信如晤
 
                                                                古岸
 
 
ZP 兄:
 
你好啊!
你大概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我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续往。我们大约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吧,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因此,这封信你或许也看不到了。因缘际会,前些日在处理车棚间旧杂志的时候,从一本旧书里掉出一封信。展开一阅,那封信写于中考前,你回答了我一道物理问题,还画了图,标了几个符号,我愣怔了好一会,若在念书那会,瞥一眼,就晓得如何解法。而现在,我瞅了好一阵,依然懵懂。有用的都还掉了,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惜。我们的生命不也正还掉吗?二十多年,一长串日子,沉甸甸地,像是昨天。这“一天”过得够长的,恍惚间竟有“今夕是何年”之慨了。
忘掉所学的知识是很容易的事,有用的到头来也是无用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表述就是“个体是世界的存在”,“我”就是“在”,而忘掉一些人、一些事可并不容易(当然也要看什么人与事, 否则脑子终是塞不过了,人总是选择性的遗忘与记住)。或者至少应该说到缘分,你看,无论多久没联系,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你,想起了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所谓见字如面,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过,不管我怎么努力把前前后后串起来,拼凑起来的都是二十出头的辰光。现在,你长什么样,我长什么样,彼此都不知晓。能够只记住一个人的青春或者美好时光,是多么知足的一件事。如果我们不能见面,那么过滤掉的都是以后,留下的都是以前,说不定到现在,囿于生活的疲惫、懒于人际的打理,友谊的船说翻就翻了。因此,一比对,我们何其有幸。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你在杭州刚工作时,我们经常通电话。我还记得电话的头几个数字。以前,记性真好,学校的号码,家里的号码,一些朋友的号码不用记在本子上,脑子里煞清爽(不过也不会超过 20 个)。现在,没记得几个。智能化有时把我们的肌体也弄得迟钝了,司空见惯的东西,搁在眼下,忽然珍贵起来,可见“进步”,并非是线逻辑。什么时候起,仰望星空居然变为奢侈。需要身体感悟、触碰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少,我们总在虚拟的世界里去想像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彼时,我们都没有手机、BP 机,需要总机转,拨通了电话,听到那头喊你的名字,然后,你接了过来。我们聊,一聊就是十分钟,或是晚上值班,更长,我记得一次聊过一个小时,说真话,我心疼那电话钱啊。后头,你学聪明了,先挂掉,然后再打过来。你说起单位,旁边的景点,单位的人际关系等等,你发出隆重的邀请:来嘛来嘛,提前告诉我一声,我陪你逛逛。雷峰塔、苏堤、灵隐,晚上我们可以坐火车去苏州,一个多小时,去寒山寺听钟声......这一说,又停不下来,我跟随你的描述,大约那时把杭州玩了一遍。先头,你落落寡欢,你不喜欢那里的气候与伙食,同寝室的人总是喝酒、打牌,你常逃到办公室看些书,学些业务。那会,我在干吗呢?也是打牌,不过我倒不感冒,钱输了不少,技术一点也不长进,我图的是热闹。有一次你说爱上了一个姑娘,下班后,骑单车去她家吃饭,好像在虎跑附近,你说在陌生的他乡,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听得出,你是满满的幸福,爱是一幅药,见效奇快。这不刺激我嘛,大城市工作,处好了对象,人生两大事都有了着落。这对于我们渔农村的孩子,简直不敢想啊,噌噌噌几步,就把我撂在一旁,甩了几条街,这还怎么跟,我当时真有小妒忌呢。为什么,这么好的事都让你占有了。只能安慰,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不,七分靠打拼,你也没“路头”,是凭学校念书时的优异成绩,留在了杭城。
一半是你的描述,一半是我无聊的现状,想出门透透气,拣了一个暑假,赴你的约了。现在想来,去的不是时候,杭州之行并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那几天,天热得不得了,正是杭城的高温天气。一下汽车,迎面的热浪让我停顿了好几秒,囫囵得像在澡堂里,四周的树黄怏怏,一副委顿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你描述中或你寄给我的照片的诗情画意,大抵这会子,恰逢你心情不错,夹脚皆是悦目怡情。一出车站,罩在白日晕荡中,刺得眼睛眯牢,来往的车子、行人,交杂无序,乱糟糟。我蓦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走,你推着一辆自行车,大声地向我喊了几遍,我才找到你。我不好意思说,杭州也不过如此嘛,你兴致高涨地解释这里现在都在搞建设,再过几年,大变样了,手一挥,噱头势很足。不过,你初来乍到,肯定是不适应,我刚来的时候,皮肤过敏,吃饭都没胃口。我们边聊边走,不一会,你的后背浃了汗,不要说你骑着驮我,我坐在也感觉不到风。当时我的感受与我预期差得不少,哪有在岛上惬意,舒心荡肺。杨柳依依没见到,水光潋滟没感受到,画里全是一堆烂颜料杵着。所以,正是从那天开始,我对你的羡慕大打折扣(这想法明显愣头青,眼下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呢)。如此飞尘飞扬的场面,现在一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打哈哈,说,杭州适宜晚上欣赏,杭州的晚上才是杭州,杭州的白天只是一个城市而已。那晚,你携了女朋友,在西湖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清秀、文气的一个姑娘,对不起,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在场,我都没怎么吃饱。后头,喝了一点酒,竟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你的寝室,怎么躺到你的床上。那一次,我住了好几天,白天你要上班,我骑着你的自行车,我是个路盲,不敢骑得太远,附近转转。晚上,荡荡马路,实在被杭州的热气吓跑,后头几天,索性不去走了,我们赤膊在你的寝室里,买只西瓜,几瓶饮料,聊天,我们最多的聊的是文学,你说喜欢鲁迅的杂文,李叔同、丰子凯的散文,唐宋词,那会你已作起了古诗词,还送我一本诗词格律入门。我后知后觉,一窍不通,你拿出笔记本,让我欣赏,饶有趣味谈什么平水韵,拗救,说近人,鲁迅、郁达夫旧体诗写得极好,很多还保留着入声字,如“屋”“雪”“绝”“一”等。我当时的兴趣是历史与小说、现代诗歌,尤其喜欢历史,回来后,对着那本书,学习一歇,108韵我背不出,然后,继续回到老样,打牌、扯篇,生活的惯性该怎样就怎样。近年来,翻阅一些古诗词,会品品平仄,总会想起那几晚的情景。
第二次,我去检查眼睛,你帮我联系了医生,你已单独租了乡下的房子,离城区老远,在你的寝室宿了一晚,你沉默了不少,你说爱情与肉体是龌龊的。莫名其妙的一通言论,搞得我不知如何搭话,我想你不会是碰到什么事了,才说这种蠢头蠢脑的话。我没有问你女朋友的事,后来得知吹了。个中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你整理书柜,把信一一撕掉,烧毁。你可劲叨咕:肉体的接触是多么不洁的事,想想都恶心。男女不肉体,难道你想做“同志”。我那时似懂非懂地读了一些哲学书,本想与你辩论一番,看你这情绪,一时半会估计也听不进去。末了,你把所有的书打包送给我,说,想跟过去的生活告别。简易的书柜上只留下几本唐宋词和丰子恺、李叔同的书。我当时的想法是:爱情使能迷惑,也使人发昏,需要时间来调整。可是,我想错了。这一调整,大出人意料。
ZP兄,我现在依然保持良好的阅读习惯。 阅读很简单,翻开书,一页页读。只有读起来,你才有资格去探讨怎么读。想必你也如此。我们特别爱逛书店,我记得你以前有你看中的书,总切急地告诉我,知道我在渔村可能买不到,还特意寄给我。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会一直沉迷。现在我发现,读书和上学根本是两回事,一些人尽管有本科,甚至研究生学历,见识依然幼稚,没有自己的思想。读什么书,又很大程度要影响你的见识和品味。在我们这个小岛,读书也是孤独的事。话不投机是常态。对抗它的方法就是沉默。如果我们现在见面,我们的“三观”估计也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但无论怎么变,真、善、美大约是我们的底线。你发现没,人与人的交往,往往是一种味道吸引。有几本书,我还是要提一下,很大地影响了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梦的解释》《曾国藩家书》《论语》《沉默的大多数》《局外人》《乌合之众》《经济学解释》《人的行为》《城市的精神》《沉重的肉身》。或许我们的读书趣味已经不同了,既有生活的影响,更多的是自我的选择,我现在依然会读中国古典的书籍,但从思想认识上已经放弃了它,为什么?因为它没有科学与思辨、实证, 含糊其词是它的特点。有点类似于最近马大师的神话,满足于自己臆想的世界里,最可笑的是吹牛连自己都信了。关于这点,想说很多,在这就不一一表述了。很抱歉啊,你送我的书,我搬了几次家后,基本上都送人了。但有两本还留着:一本是《外国杂文选》,一本是《鲁迅杂文选》。你的那封信就是从鲁迅杂文选里掉下来的。口味不同,没有关系,它也需要我们用时间去分解,去吸收。
ZP兄,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偶然地一件事,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以此开始,便驶入了另一个方向。那次杭州一别,我们联系日渐稀少,这当然有我的原因,更有你的变故。我记得只偶尔的通过几个电话,每年新年时各收一张卡片。你说在灵隐拜了一个师傅。你的兴趣点也大为转移,跟我谈起了,“无明”“贪”“嗔”“痴”“戒定慧”,这我哪懂啊。最近我系统看了古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等,你是在跟我讲佛法啊。国人喜欢谈儒释道,又喜欢把这与宗教扯在一起,儒家变成儒道,道家变成道教,搞混搭,哪里有享受就靠那头。做事讲究“短平快”,追求效益,哪有这么多效益,汇报喜欢听好,不好就大加挞伐。清华教授胡国盛认为,我们应该搞些无用之用,培养人类对宇宙奥秘的兴趣,基础科学的研究,对艺术哲学的追问。我认为极有道理,这才能出大家嘛,才能成事。后来,我有一件什么事,打你的电话,你手机已经停机,又打你单位电话,说你已经不在那干了。那时,我真没想到你离开单位,遁入佛门。至多是玩票,玩够了就回来了。我打电话到你老家,想问问你换到了什么单位,心里有气,至少应该知会我一声。你妈接的电话,她先是紧张地问我,是谁?然后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方便,就挂了电话。其实,到那为此,我也没往那想,这哪跟哪啊,简直跨界,二次元了。之后,才陆陆续续地听说了。当时,你的家庭承受的压力,你给他们的痛苦,折磨,我也不想打扰。你跳出三界外,不管不顾了,按佛家的术语,是“苦集灭道”四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们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你,你们已是陌生人。每当此时,我都会想到电影中的镜头:施主,请回吧,我已断了红尘。时间的某个节点跨越过去,无法回头。道可道,非可道,大约说的是此吧。
ZP兄,听说你已成了大师,名气很大。不知你法号,我还是按世俗的称法。有次去灵隐寺,刚好碰上正做一场盛大的法事,我恍惚中认为那个主持的就是你。但我没有去确认。我想我是尘缘未断,见面能说什么呢?我远远地坐了下来,听完了剩下的法事,是否可以说也是一种告别,彻底的告别我们在尘世交往。或许在你眼里,我说的你已看不上眼了,在你的世界里,这些都是“我执”与鸡零狗碎。
呃,说了那么多,还是说说我吧。经历了很多事,看过了很多人,成家立业,步入中年。一句话概括:少无适俗韵。要说历达,看人,大致交流过,就能知晓这个人的品质与追求,很多人都喜欢心里打着小九九,有时候也懒得说,一说就破,没意思。一些人连起码的职业道德都没做好,应付了事。说到底人与人是影响的事,就好比教育,并非盯得牢就能出成绩,孩子要学才是首要,他们迟早要独立成人,离家远行。身为父母,记得自己的任务无非是送他们一程。你全身心投入,无非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害与影响,父母不应该被“父母”的称呼所累,应该有自己要做的事。无论从事何种职业,无论是显还是隐,拿一份工资,职业道德还是要有的,除非你是自由职业。这是体悟一,体悟二,看一个人的品德,你看他对比他职位高与低的人的态度,大致就能分辨出来。我们能知晓混江湖的办法,但未能去践行。我还是相当看重本性的,本性被覆没,这一生即便处处高人一等,引人羡慕,对自己的感受来说仍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这种想法也有人认为是可笑的,我们身处消费的时代,消费英雄、感动、恐惧、成绩、励志、成功,这很可惜。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内心的训练中成长,不会以负责任的态度,对待自己、他人与社会。
ZP兄,我在这里的工作,条件差了些,环境极好,时常可以听到鸟声,如果你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一定能想起:“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后几句要改一下,这样你能大致想像出来。本来操场上有几棵大的樟树,因为加固,只能移除,甚为可惜。旁边的山行道上,一年四季都有人怀着虔诚的愿望,我在上下班途中经常能遇见他们——谈恋爱的年轻人,为自己儿女考试加油的父母,上山健身的老年人,每次下来,像是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山下住着一些从小岛上迁入的老人,他们偶尔会有过激的言语,讲些没有道理的话,但都是善良的一群人。经常可以听到送终的爆竹声,每一回就提示着一个人死去。我想他们年轻时都有过美丽与蓬勃,皮肉光滑,眉目清秀,或创伤,或欲望,一切都给时间收走,这是活着的终极意义。这里的鸟很大胆,见人不怕,时或飞进窗户,这才露出惧怕的表情,拼命地乱撞窗户。人与弱小的生命极其相似,都有在未知的环境里恐惧、害怕的时候,要打死它很容易,为什么我们不给它(他)生路呢?这里有四十年的历史了,房子老旧,下大雨暴雨,里面经常要渗漏,外面发大水,将来经济发展,应该会统一考虑。这里是隐在城市的一角,外头的堂皇与这里的落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面有个救助站,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个收容的人,旁边破旧的几间屋子里,倒是住着几个外地人,房租应该很便宜,一辆电瓶车歪倒一旁,八九个月没人搭理,一辆廉旧的长安汽车一泊就是几个月。透过这些物什,你能猜想出生活的状况。大致社会,小至门面,要做到表里如一真的很难,只有躬身入局,才能切实体会。你看,这里的生活是否很古典。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这是绚烂之后的平淡。我们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认为他们生活很落魄,自得其乐也是一种状态。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神圣不可侵犯之处。
ZP兄,我还是喜欢买书,家里都堆不过,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喜欢是最好的理由。凡事讲究为什么,谈话就无趣了。一个人要不被人左右,不盲目随从,一定要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和理念。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曾有一句妙语:“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其他也没什么,平淡、日常,就是烟越抽越凶,想戒一直没戒掉。睡眠越来越差,熟睡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小时。能躲就躲吧,不是不相信医院,有时候,进去反而出不来了,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心念心念,心不念了,心就空了。
ZP兄,我不知道这几年,你有没有回过故乡,我猜想应该有。或许你的见识与我的大相径庭,我越来越感受到,只有在故乡,中年人才能找到少年的样子。在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要装饰一下。“你曾经从故乡连根拔走,如今又贪婪地再次把故乡据为己有”。这些年,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在我心中,故乡的容貌会变,风月依旧,我一点也不惊奇城市发展的日新月异,这种物理的堆砌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一说,辩证地看都差不多,换谁都一样。而在这肌理中的沉淀,山、水、河、村庄的安放,我倒十分看重。可惜,很少有人能做得好。多年后,我们并不会以城市的灯饰、高楼多少为骄傲,而必定会以个体的体面文明而自豪。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归来依旧是少年”也得以成立。当我们对技术、知识和人类本身充满自信的同时,我们依然要对自然和未知领域保持极大的敬畏心。
ZP兄,执念的放下真的很难,你放下了吗?我还是不敢确定。你大约受李叔同影响很深吧,他说过:“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为其宗教。”但愿如你所想,这种决绝与放空我做不到。因此,我们见不见面已经不重要了,人与人之间留点猜想会更好,把什么都弄明白了,活着和死去没什么区别。历史学家,不也在争论吗,佛学到底是从西来,还是南来?历史大约也是靠不住的,汉以后有多少历史值得依赖。也许在自己建构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自圆其说: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今年过得太特殊了,转眼夏天就到了,夏安!
 
 
 
 
                                                                                                   古岸于庚子年辛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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