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网上笔会 > 群岛专题 >

群岛专题

风把我吹到定海

                                                  风把我吹到定海
 
                                                                      朝颜
 

夜色送我潜入定海。清冷的车站,有湿湿的海风吹起。一个人,一副简单的行囊,像一尾孤单而又兴奋的鱼,挥着轻盈的鳍,闯进了一片陌生的海域。
这是2017年的秋天,晚上十点半。除了安静的街道,除了两排轻轻摇晃着叶子的树,我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一辆滴滴快车载我来到定海昌国路189号,那里,有远山事先预订好的酒店,供我休憩肉身以及安放灵魂。
像大小不一的棋子,各种形态的岛屿不规则地散布在舟山群岛,定海只是其中的一枚。我在连绵不断的山峰和丘陵间长大,揣想中茫茫大海上凸起的岛屿应该是小而精致的,晃荡着涛声的。然而没有,一整个晚上,听觉极其敏感的我,都没有听见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音,甚至,没有闻到海边惯有的鱼腥味。它干净、内敛、无声无息,于黑夜里给我留足了无尽宽阔的想象空间。
由于时间的阴差阳错,我和远山没能见面。她在朱家尖参加一个国际论坛,而我第二天一早,就乘三江到高亭的轮渡,匆匆赶往岱山。
就像一阵风把我吹到了定海,又把我刮离。关于定海,我还没有摸到它的脉博,更没能深入它的五脏六腑。
我估摸着,此生再来定海的机会未必还有,而远山长年生活在澳州,见面的机会更是难得。但冥冥中,我总觉得一定还要留下些什么才对。
船行至海中,我返身去看渐渐朝远处退去的定海,忽然发现一座巨型建筑向我投来飘忽的魅惑的眼神。我揉揉眼睛,看见它仿佛完全漂浮在水中。天空很低很近,翻腾的层云从高空一直铺陈下来,包裹住大楼的后翼,楼的左右两边和前面尽皆是茫茫的水域,看不到与它相连的任何陆地。太阳透过层云射出金色的光芒,倒影漾着波光,以另一个角度横斜在水中,时而轻轻地摇摆着。
我一下子呆住。等到回过神来,赶紧拍下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写道:“我看见了海市蜃楼。”
似幻景,偏又是真实。

接到第二届三毛散文奖获奖通知的时候,我有一种恍如幻景的感觉。白马打来电话,语速极快,像一股呼啸的海风,携带着我一时不能全懂的浙江方言,掠过我的耳际。我从来不认为有些东西是一定能够握住,一定应该属于我的。但这一次,文学的风终究又把我吹到定海来了。
三毛,故乡,定海,那些天,我的脑海中反复地交织着这几个词语。关于定海,原只印下一两帧类似于幻影的图象。多么好啊,时隔两年,我将不再做匆忙的一夜过客,可以停留下来,细细地阅读东海边的这座城。
颁奖活动的档期早早地敲定了,2019年4月20日,正是二十年前三毛回到定海故乡的日子。一切,都显得郑重而充满仪式感。微信群也建好了,里面尽皆是我尊敬和喜欢的师友。在此之前,我婉辞了山西的“梨花节”和某地邀请的一次采风。因着时间的冲突,也因近些年全国各地文学活动热热闹闹,文学似乎已经成了一盘可以拿来炒的热菜。热闹之余,我们不能不保持某种冷静和清醒,比如,事件的轻和重,意义和延伸。我们需要赶赴的,不应该仅仅是一场热闹。
在我心里,这个日子,任何事情,都比不过三毛和定海重要。
我来得很早。原本4月18日报到,我4月17日就到了。因4月16日从湖北大冶出来,时间就有了进退两难的意思。无论来去,乘一趟火车差不多都要耗去一个白天。我给白马打电话,问方不方便提前一点到。电话那头,他的热情像海浪一般奔涌过来:“你来吧,没有问题的,台湾的两个老师也是这天到,你们正好认识一下。”他说到正在忙碌的和三毛有关的那些事情,言语密集,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个未曾谋面的人,是有多么充沛的精力,是对三毛对文学有多么深挚的热爱呀。
这天晚上,我见到了台湾的作家钟文音和蔡怡,以及蔡怡的先生。钟文音噙一腔软糯好听的台湾口音,每说一句话,都像用一尾羽毛在你的耳边温柔地刮一下。她赠我著作《舍不得不见你》,正是获得本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的作品,扉页上题写着一句话:“喜相逢定海。”同为钟姓,她的祖上从福建迁往台湾,我的祖上从福建迁往江西,我们的生命里也许包含着某种血缘上的亲近。这样一种缘分的使然,确乎有理由称之为喜。首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家蔡怡也赠我著作《忘了我是谁》,她的一生有着三毛一般漂泊辗转的传奇色彩,父辈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前往台湾,而她为了爱情远赴美国,最后又与先生回到生活便利的台湾定居。
两部书,繁体竖排,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幸亏幼时有很长一段阅读繁体竖排的经验,用心读,书就慢慢读薄了。为了照顾患病的母亲,钟文音没有进入一场婚姻。然后,又为母亲写了这么一本书。我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柔弱如斯的女子,内心的强大和广阔却是只有大海才足以比拟的。蔡怡同样是一个舍不得抛舍亲情的女子,在晚年失智的父亲和躁郁的母亲膝下,挑起了最沉重的担子,一直陪伴他们到生命的最后。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离不弃。我在文字里被亲情浇灌,忽然想到三毛一生所著文集,亦多半与情有关。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圈写下:“从爱开始,永无结束。”
 

也幸亏来得早,我得以拥有一大把可以独自闲逛的自由光阴。
百度地图定位在新钻石楼大酒店,搜周边景点,手机里弹出定海古城、祖印寺、张家老宅、刘鸿生故居等一大波人文历史景点。从名字可知,这都是有年头的旧去处。一座海滨小城,如此密集地排布着古旧物事,足以印证地域文明的兴起年代久远。
从前,我总觉得岛屿多是海洋烘托而起,形成的历史总不会太过悠久。事实是,自新石器时代,人类就开始在定海繁衍生息了。他们还在马岙镇原始村落遗址上,创造了神秘灿烂的“海岛河姆渡文化”。可见,人们对不熟悉的事物,往往误会太深。
顺着百度地图的指引,悠哉游哉地走在街道上。我没有看见一个行色匆忙的人,没有感受到一丝不安全感的迫近,也没有听见嘈杂的市声。想来,这座城的生活应是慢节奏的,安闲而适意的。只是风比内陆城市大,将路边的树叶吹得唰啦啦响,还试图夺走我手中的遮阳伞。好了,我遇到了第一个景点:磐石。一块巨石横卧在城市中央的一块草坪上,除了两个大字,再无文字说明。简直、直接,甚至有些粗暴霸气的味道。单凭常识,我猜测与它相对应的,正好是定海的风。重与轻,静和动,有形对无形,安置或镇定,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我偏爱古旧而幽深的小巷子,青石板的路,青砖黛瓦的房屋格局,屋角偶尔植一株桂花树。随意走进一个院子,安静得仿佛穿越到遥远的上古时光。蓬莱张家老宅是如此,王顺成住宅、王克明老宅也是如此。我看见墙上镶嵌的青石碑上,刻着文物保护点的字样。那些清代、民国时的建筑,都被完好无损地保护起来,成为城市的一道恒久风景。联想到许多地方曾经或正在拆除的古建筑,即使年代更为久远,主人地位更为显赫,不禁黯然。显然,舟山对旧物的保护是有态度的。
有时候,还能遇到古井。比如刘鸿生故居旁边的这一眼矮墙井,筑于清光绪年间。据说刘家曾经筑井三眼,其中两眼位于院内,这一眼则安置在院外,供居民公用。可以想见,当年围绕着一口井,生发过多少热闹的市井生活。但是现在,我探头去看,井沿生着绿苔,井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蓝膜,大概已经无人从井中取水用了。再后来,我又在祖印寺的大门前,遇见了双眼井。这井历史更为悠久,属于南宋建筑。想来,它如今也已卸除供水的使命,仅以文物功能存留于世了。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井沿,正在对着手机学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流行歌曲,他双脚打着拍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着。没有人打扰他,甚至,没有人觉得这与他身后庄严的祖印寺有格格不入之处。
在古城走着走着,不经意就闯进了非遗文化传承基地。有人在戏台上练习翁州走书,他们没有在意我的到来,仍一板一眼地拉动琴弦,不断地调试着配合的默契度。偌大的演出厅,只有我一个虔诚的观众。我在铺着红缎子的座椅上安顿下来,坐了很久。对于一种完全陌生的曲艺形式,我知道要懂得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一个非遗项目,都携带着独特的地域文化记忆。现在,它们已成为小众的,遗世独立的,需要刻意加以保护和传承的东西。早在去年冬,我就将非遗列入了下一步写作计划。我还将像今天这样,闯入许多个未知当中。
愈加深入古城,便有愈多的门是向我关闭着的。那些将深宅古院与外人隔绝开来的木门,有的已经剥落了油漆。生锈的铁门环,叩不动旧时管家的脚步和主人带着朗笑的迎客声。是的,它们无一例外地紧紧闭锁了自己的秘密,将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隔离开来。
是夜,我上传了几张材质各异,形态各异的大门图片,配上一句话:“那些叩不开的门,就让它关着好了。”许多人将这句话解读为人与事,想想,也并无不妥之处。
关着也好,关着也是一种态度。
 

这一次,我没有联系远山,想着她远在澳州,终归是见不上面的。却忽然收到她的微信,原来已经回定海来了,不由惊喜。她说:“亲爱的,两年前的今天我们在重庆相识,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她把那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楚。
随之发来一张我们的合影,高挑的她揽着我的肩膀,在渣滓洞大门前,两个人连微笑都是合拍的,像相识多年。想想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初识的那个夜晚一下子浮现眼前。在抵达重庆之前,谁也不知道会与谁成为室友。我赶到时已是深夜,推开门,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背影,原来她还没有休息。言语间,是一口温柔而娇细的南方口音。我不敢轻易喊姐,因为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她坐在床上,一直不停地收拾着什么,好像还有太多需要理顺的物事或者思绪,举手投足都流露着小女人情状。我睡眠不好,听觉尤其敏锐,最怕遇到粗声大气,尤其打呼的室友。是夜,两人一同熄灯安寝,她声息细细的,连翻身也极少,实在甚合我意。
当地的一位宗兄约好带我去渣滓洞游玩,我邀远山一同前往,欣然应允,于是又有了愉快的半日之行。此前我并不知她身在澳州,只说起共同认识的文友,不经意提到鲁院同学邓洪卫。邓在微信里开玩笑说:“你小心啊,她是个海外华人。”我于是细细观察,果然摇曳着几分海外风情。
中午,宗兄领我们吃著名的重庆火锅。江西妹子辣不怕,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远山不喜辣,于是点了鸳鸯锅。但她还是吃得极少,起初我以为她是一贯的淑女风,矜持含蓄,故并未在意,还拼命劝她多吃。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不仅吃不得辣,也见不得麻,出于礼貌,或是为他人考虑,她居然只字未提。此事着实令我羞赧。
定海的夜生活似乎并不热闹,城市早早地安静下来。远山说,我带你出去兜一圈吧。又邀了共同相识的杨献平、唐朝晖和傅菲出来。车子犹犹豫豫地驶出老远,几个人的想法仍不尽相同,有说在城里兜一圈的,有说去海边散步的,有说找个地方坐坐的。最后才统一意见,去茶楼喝茶。
散淡地聊着,不觉已是深夜。回程时,远山特意将车子开到了2017年秋天我经过的那条街上,指给我看。风从副驾驶室的车窗外灌进来,我看见若明若暗的路灯一如当年,树叶还是那样轻轻地摇着。只是,我怎么也定位不了当年的那个酒店和那间屋子了。
定海,是三毛的故乡,也是远山的故乡。出走与回归,似乎是每一个作家终生的事业。这一次,我因三毛而来,再往深里想,如何不是因缘分而来?谁能料到,两年后,在相识的同一个日子里,我与远山会在定海重逢,说许多话,见许多人。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我只能说,是风把我吹到了定海。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