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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来了陌生人


                                             岛上来了陌生人
 
                                                                      赖赛飞
 
地点:一座叫乌塘的岛,岛上一个叫天塘的小渔村,村里一幢离海最近的小瓦屋。
时间:凌晨三点半——醒来的不是时候,当我从手机上确认过后感到沮丧:不上不下,只能躺着装睡。
吵醒我的是一阵说话声,从不远处周老太太家传来,在这个特殊时间段被放大。不仅全村能听到——远处有狗叫了起来,甚至海里的鱼都能听到——上涨的潮水正万马奔腾,抢滩声离得越来越近。我在夜深的海滩上救过一些鱼虾,通常是潮水退得太猛,使它们搁浅。有一次是条美妙小龙鱼,全身透明,身段比冻玉更清润,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点不像黄婆鸡鱼,只要活着上岸就能张嘴骂人。
对话声在持续,听了一段时间才发觉周老太太在唱独脚戏。内容倒是拉拉杂杂,大意为上海人打电话来。再听下去,方知那个不曾现身凌晨案发现场的上海人是个年轻游客。他来过天塘,到过周家,现请她去上海白相。用天塘土语是嬉戏,普通话就一个字:玩。
大上海不夜城,上海人是睡得那么迟还是起得那么早!
我能够推测到他们的相识。一位热心的当地老奶奶,代表深厚的海岛风土人情;一位自都市溜号的年轻人,代表使不完的精力与好奇。但我不相信偶然因素,只相信善意才让他们相识。
他们相逢的时间虽不可考,相逢的地点却逃不了以下两个:一是海滩,老太太通常站那免费指点江山。另一个是周家门口。这是幢三间面的两层小楼,不出所料只有老夫妻住着。爬不动楼梯,只用了楼下三间:东卧室,中客堂,西厨房兼餐厅。西墙搭着个小披屋放杂物,多半用来存放橘子。小披屋前有个还在使用的水井,老太太有时用剖开的大浮子打水,浇她种在泥瓦盆里的花草。她偏爱海米花,它们在盛夏里开了又开,微薄的花瓣,鲜艳的红与黄。
阳光烈烈,井水清凉,山野绿得发乌,海滩与村道红男绿女带着漂亮活泼的小孩。打着赤脚,露着胳膊腿,白得发光,肉香四溢。大部分时候老太太坐在门前观望这道特殊的洪流,将眼光像排钓一样放出去——然后她一定会请对上眼的游客来家里,免费打开院里的水龙头冲洗他们身上的盐花,搬出成堆的橘子给他们充饥解渴,还出借锅碗瓢盆及一切用具供其使唤。
她家前后院同样种满了柑橘,四月开满了白色橘花,引得野蜂飞舞。动不动穿过石头墙缝、忘了关严实的门窗在无人的居室筑巢,赶它们走还成群结队发脾气。九、十月橘子成熟,尽管只收一季,却神奇地在周家披屋内终年金黄,汁水盈盈。
相遇的故事继续演绎下去,人间情感的热度像夏天的气温上升得飞快。老太太敞开供应的热忱与实实在在的帮助,游人的天真烂漫与受宠若惊……只是我没有料到发展成走亲戚的程度。怀着些许疑虑继续闭目养神,让一句话不断冲刷我清醒的神智:上海客人讲的,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多么好的好人啊……
从一开始,我就认定周老太太是个好人。她告诉我这里的典故,藤壶大得像拳头,曾有外国飞机掉在海滩什么位置,天塘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六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给我提供过种种帮助,塞给我一捧又一捧橘子。
我还知道,这个村里仅存的那些个老人都是好人。除了否定我的穿着,失望于我的经济条件,其他方面很包容。这些年,他们什么人没见过。
时间稍长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偶然发现,村里的其他几位老人——她家的前后左右邻居,凑在一起闲扯的时候,只要周老太太出现,就会自动散开。然后,有几次听到了周老太太的叫嚷声。
村庄太安静,一句句有所指的叫嚷奔赴四面八方,如入无人之境,却根本谈不上所向披靡,再响也如同无声。天塘村又太老、太空。
像我都不止一次看见这种场景,听见这有去无回的叫嚷,可见已经在此演绎了多少遍。这令我感到痛苦。
以我观察,这位在方圆七八家范围内被无形隔离的老太太是个直率到容不下半点疑虑委曲的人。她觉得那些聚集在一起并在看到自己后躲开的人,她们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
实事求是地说,可能性存在。相比之下,周老太太指控起人来绝不考虑躲躲闪闪。如果单打独斗,相信众人中没有一个是对手,听说后者在漫长的过往就分别与之交锋而一一吃了败仗。然而这些失败者团结了起来,只要按照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个简明归类法就足够使她们团结。这些团结本来不显突兀,如果村里还有其他人将之冲淡的话。
周老太太有七个孩子,长的跟自己如出一辙,让见过的人惊叹这位母亲厉害的,生多少个都不走样。孩子们小的时候像葫芦娃一串,滋养提携之担不可谓不重。直到长大,摇身一变成了足够她攒下骄傲的资本。他们成家立业后,强劲努力,条件不差,这一点从他们源源不断孝敬给老人的礼物里可见一斑。各家又子子孙孙无穷尽,老太太在自家不断撑大的地盘内巡视已足够前呼后拥,根本没有准备有朝一日凋零至此。远交而近攻,她也有朋党,离自家挺远的那些人家,在更高山坡上。这几年,老太太腿力跟不上嘴力,对方情况雷同,相会的日子稀少。偶尔她穿过整个村庄过去或其过来,能整整说上大半天才散伙。其他对于老太太而言属于不足道的人,都离开了,虽然方式不同,但永远不会现身这个小村落——现身了,不相干照样忽略不计。
就这样,村里多数人流出去了,村后商量岗上令人惊艳的盘山公路,在她们看来有时包藏祸心——单把她们连同她们的积年怨气留在了这里。
周老太太这个胜利者,最终因为胜利而真正走入独孤求败。看着她的眼神,我完全可以读出明晃晃的愤怒:你们这些懦夫——我就是其中之一,当初有过参与调解的妄想,一看风声紧,做回缩头乌龟,出门噤声,仅以微笑示人。
与虚无作战,这壮烈的场面发生在一个寂静的小村庄,发生在衰落的晚年。在有限的空间与时间内,继续这场结局已定的战斗。
每隔一段时间,她总是要叫嚷,我逐渐意识到,这已经成为她与外界的主要对话方式。她是个不吝于表达的人,必然有话要说。如果可能的听众也像潮水后撤了一大截,那就说得更响亮、更直接,不听也给我听着。
这阵子,我几次回想小时候看到的一位老奶奶,她已经作古几十年,可她的动作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她就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板凳上,拍着大腿,以此为节拍器,诉说自己的冤情,别人的罪状,同样无人理会。
这些怨怼太老,熟透,连她们的子女都不甚理会。连倾诉都少有人耐烦听,何况怨怼,可除了怨怼有顽强的生命力——有形诸于口头,也有形诸于文字,其它话头很难生生不息。
多半是觉得缺乏计较的价值,不值得关注,我甚至能感觉出子女们将之看成是小孩子的把戏。当大人们看见小孩子打打闹闹,一般是不当一回事的。可在小孩子那里,小事大过天,流出眼眶的都算眼泪。天塘年轻一辈都带着孩子住到镇里、城里,各家各户互相之间没有明显的矛盾,甚至还是要好的朋友。
夏天临近,老太太的叫嚷声随着气温升高而减少。村庄里塞满了人,也塞满了其它:新搭建的舞台、各种晚会要用的篝火桶、五颜六色的帐篷,还有望不到头的车——堵车可以堵到山那边的小乌塘村。这些人绝大多数年少和年轻,作为此时村庄的绝对主角、生活主流,他们将老人们全数冲到了边缘,不容置喙和插手,单留下看好戏的份。
唯一在这股大潮中成为弄潮儿的也只有顽强的周老太太。她居大屋,看大海,吃喝不愁,全然没有要利用这个机会赚点钱——如果能赚点人气倒是可以考虑,她就是这么干的。
整个盛夏,空气中甚至不再传诵着老太太的叫嚷声,她完全溶入了旅游旺季,混迹于成批捕捉落帽风的游人中间,成为旅游热的助燃剂。
如果一夏到底就好了。我想,这个村庄姹紫嫣红,活色生香。如果天气一直那么热,温度始终在三十度以上——当然,太阳一下山会明显凉快下来。老人们都不打空调,还要在肚皮上搭条凉被,免得半夜挨冻。
当落山风吹走一天的余热,海水与丛林吐出的洪大阴凉将整个村庄沉浸,周老太太她们的世界先就宁静下来。恋恋不舍地关门闭户安然进入梦乡——外面,年轻人的世界才刚刚开始。只恐夜深花睡去,歌声、笑声、掌声,潮声反倒成了轻音乐。没有任何人投诉,包括周老太太,继续朝着睡眠深水区下潜。
睡吧,睡吧,有他们在就放心了,明天还要早起。明天是新的,阳光、海水、沙滩、陌生人,睁开眼,都将涌到面前。
与庞大的游客基数相比,天塘村人忽略不计。将此时此地的人年龄平均一下,天塘村不存在任何老龄化问题,它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游人带来的不止是钱,还有村庄最缺的人气,还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宝贵的青春、美丽、希望。
现在可以理解我为何喜欢天塘的夏天,甚至可以说夏天的整个乌塘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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