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上的背影
荒岛上的背影
陈瑶
一阵一阵的浪涛声让我无法入眠。
夜里十点,不算太晚,索性拉开帐篷,出来透透气。海风掠过,微凉。抬头远望,一轮海上明月,从海底升起。我头一次离月亮那么近,仿佛一伸手,便可把月亮捧在手心。
这是第一次野外露营,我选择在一座荒岛上。其实,这里并非一直荒无人烟,曾经有过两个自然村落,住过200多口人。这座面积仅0.76平方公里的小岛,有个极有意思的岛名——悬鹁鸪岛。舟山群岛1390个岛屿,无论大小,都有名字,其中以鸟命名的不少,如大鹏岛、凤凰岛、悬鹁鸪岛……,或许从空中俯视,这些岛都形如不同的鸟状。千百年来,岛上的人和物多少次生而复灭、灭而复生,唯岛名不变。
人走岛空的悬鹁鸪岛,除了码头旁一间破旧的老房子,山路边一座古老的土地堂,见不到其他建筑了。曾经的村落早已被碾为长满杂草的平地,而蔓延的野芦苇、成片的仙人掌、绵延的沙砾滩,还有神奇的幽洞与千层岩……这些却是不会消失的。
六顶帐篷并排搭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的应急照明灯亮起。此刻,天如海,海如天,无边无际,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你推向幽深、寂静的时光里。
我的帐篷离码头边那间老房子不远。这时,老房子那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难道荒岛上除了我们这些因为好奇心到来的游客,还有当地居民遗留下来?那是不可想象的,岛上没电,没自来水,也不可能有固定的交通班船,所有生活资料供应都随着居民迁移按下了停止键,现代人是不可能过最原始的荒岛生活的。“窸窸窣窣”仍在响,还夹杂着一种压抑的喘息声和呻吟声,那呻吟声像是女人挣扎时发出来的。难道是同行中有人裹挟同伴到那里欲行不轨?一种解救同伴的冲动让我忘记了害怕,硬拉着小伙伴前去探望。
朗朗的月色下,一条浅白的沙子路,斜斜地穿过矮丛林,通向那间破屋。如此月光下,依然听闻那“窸窸窣窣”声和喘息声、呻吟声,不由觉得大煞风景。越靠近屋子,“窸窸窣窣”声就越清晰,而喘息声、呻吟声却渐渐停了下来。
“别去了吧。”同伴说。
“都来了,总要看个究竟。”我循着声音,打开手电筒,朝屋墙照射过去。
“啊,居然是两匹‘马’,太意外了!”
月光洒下来,树影摇曳,两匹“马”儿被拴在墙角的树枝上,正悠闲地嚼着青草。
听见我们靠近,“马”儿似乎有点警觉起来,“马”头也跟着晃动了几下。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马”身黑乎乎的,却泛着亮光,细细辨别了一下,顿觉,此非马也,而是骡。透过皎洁的月光,我看见它们的大眼睛,宁静,深邃,清澈,仿佛总有一滴眼泪噙着,让人顿生怜悯。
“这里养着骡子,难道破屋里有人住着?”同伴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我们相视“诡异”一笑,既心存疑惑,那必定要去探个究竟。
果然,屋墙的木格窗里透出橘黄色的微光,我贴着墙面细听,隐隐约约地,传来女人和男人的说话声……
“别听了,走吧,里面肯定有人,小心被发现。”同伴扯了扯我的衣服,轻声催促我快点走。
夜深了,月光如蝉翼,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清晰起来,人却成了深黑的影子,只有当潮湿的海风,扑面盈怀,才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个体。回望不远处,那浮在月光里的破屋,两头骡子,屋里的男人女人,喘息声,呻吟声,恍若在梦境里。
就是在这荒岛,在这样难以想象的生存环境中,男人,女人,生活依然继续。
他们是什么人呢?
清晨的小岛,被海天之际一抹金色的阳光唤醒。晨光落在草地上,海滩上,礁石上,跃过平静的海面凌波而来。同伴们都在海滩或是礁石边捡芝麻螺,挖藤壶,抓小螃蟹,而我则沿着这一片弧形的沙砾滩,漫无目的地闲走。
不知不觉,走到沙砾滩尽头了,又看到了那间码头边的破屋。想起昨夜月下的破屋,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与此时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完全判若两处。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屋,门前围着半圈坍塌的土墙,杂草丛生,坛坛罐罐丢了一地。靠近门口的杂草,显然被清理过了,一张废弃的木门搭成一个临时灶台,灶台上放着煤气灶、菜刀、砧板,锅、碗、盆等炊具,地上还有一只蓝色煤气瓶,一口盛满水的大水缸。
屋门半掩着,我朝着门缝往里瞥了一眼,一只破旧的老式橱柜紧贴着墙面,几只旧木箱高高垒起,已布满灰尘,想来这是老屋主人留下的旧家当。墙角叠着三只红蓝格子编织袋,旁边摞着一叠铺盖和几件衣服。潮湿的泥地上铺了一层晒干的芦苇叶。我思忖,这房子若能清扫整理,修缮布置一番,再围个小院子,种上花草,那定是一座悠然自得的海边民宿了。
“你们是来这荒岛体验生活的吧?”正当我转身即将离开时,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微胖女人,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我猜想,她可能就是昨晚发出呻吟声的那个女人吧,我不由得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算是吧,我们在这里露营。”
我细瞧了她一眼,三十多岁,扎一马尾辫,脸圆而粗糙,肤黑却壮实。
“我们在这小岛上干活,住了快一周了,见过好几拨像你们这样来玩的人。”她还是满脸笑意,似乎很乐意和我这个陌生人分享她在岛上的生活。
“哦,你们有几个人呀?在这座荒岛上能干什么活呀?”
“我和我家男人,还有他的两个徒弟,他们在运送钢丝、水泥等建材,山顶要建一座铁塔……”
“哦,这大热天,搬运东西上山,够呛!”
“主要靠两头骡子运送。我们做苦力的嘛,哪里有活,就在哪里干,就是这小岛上没电……不过,幸好晚上凉快。”
“荒岛上不可能有电,有水源已经不错了。”
“是呀,前面有一口古井,水干净又清凉,我洗衣做饭都用那井水。”
“你们在这里还要呆多久呀?荒岛上住着太艰苦了。”
“等干完活吧,一般也就半个月左右。其实也还好啦,讨个小船,就可去对面镇上买东西呢。”
这时同伴来喊我了。“我们要出发去爬山了,快点,就等你了。”于是,便匆匆和她告别,也许,此生就一面之缘吧。
有人说:世上最耀眼的两种光芒:一种是太阳,一种是你努力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是自带光芒、努力打拼的模样,这模样,也许在以后的记忆里会浮现出来。
我们沿着一条山路前行,时有弯曲,一眼望不到尽头。晨曦里的山谷,草木清新,藤蔓张扬。路两边的树林葳蕤繁茂,绿意盎然;绚烂的野花正开得妖娆,即便花开花落无人知,也不会错过四季的流转,独自盛放生命的姿态。
山不高,路有点泥泞,留下了一个个踩踏过的痕迹。拐了个弯后,见到两头骡子一前一后慢悠悠地下山来,一头黑色,另一头深褐色。两个牵骡子的年轻小伙,二十岁左右,嘴里叼着烟,身材瘦小,裸露着膀子,皮肤被晒得黝黑,汗水正从他们黑亮的脊背上流下来。
据说,经过训练的骡子,性情温顺,善解人意,更能吃苦耐劳。看见我们几个上山的人,它们居然停下步子避到一旁。与骡子擦肩而过时,竟听到它们湿漉漉的鼻翼发出“哧噜哧噜”的喘气声。显然,这骡子刚刚把沉重的钢材驮到山顶,下山后还要继续装运,也不知已驮了几趟。我忽然觉得骡子着实可怜。
再一想,那两个牵骡子的小年轻,应该是山下女人老公的徒弟吧。很难想象,他们四个人挤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度过荒岛上的漫漫长夜,顾不上男女有别,不知有多么不方便。
“你们的师傅呢?”想起昨晚听到的那一幕,我突然问那两个小年轻。
“还在山上呢。”
翻过一座小山坡,远远地看到远处山顶一个熊背虎腰的后影,该是那女人的男人吧。
“别上去了吧。”我突然对小伙伴们说。
小伙伴们惊奇地望着我。
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下山,听见背后没声没息一会儿,脚步声还是跟了过来。
下山路上,我惊喜地发现了一大片肆意生长的仙人掌,一朵朵鹅黄色的花,缀在青碧蓊郁的叶片上。它们是一粒粒行走的种子,即便在这荒岛上,也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伸手触碰,仙人掌尖刺里有一种正在滋长的柔美和润泽。
至今,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掉头而逃,是为夜里的偷窥害羞,是为同情他们的生活而不愿面对,想想都不至于,但还是想不出为什么看见那个背影就想溜掉。
许多日子后,当我再去悬鹁鸪岛露营时,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自然都已不见,码头旁那间破旧老房子仍在,只是更破败不堪了,整个房顶都已坍塌,只剩几垛墙壁犹自站立,但也摇摇欲坠了。过不了多少时日,这尚存的遗迹也将被风雨抹去。
这次露营的第二天,我们又去爬山,不像上次半途而退,这次爬到了山顶,终于见到了那座高耸的铁塔。这里风大,人站着会随着一阵风摇晃,似乎不扎住脚步,就会被风吹走一样。但铁塔站在这里,却纹丝不动。
我又想起了那个背影。我想他再熊背虎腰,不留意也是会被风吹走的,况且他干活时,该留意的应该很多,不留意的只会是自己站不站得稳,可他还是没有被风吹走,他若被吹走了,这身后的铁塔又怎么会站着呢?
我突然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象,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