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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纪事


                                                             南海纪事
                   
                                                                       宋广玉
 
蓝海洋
四月去西沙,感触最深的,是南海的蓝。
那种蓝浩瀚而深邃,像有一只神秘的手,把地球上所有的蓝都倾倒到了这里,再多的海水都无法把它们稀释;那种蓝透明而纯净,如同一颗皈依了佛门的心,再也存不下一丝杂念……
船在傍晚出发。经过短暂的海上落日欢呼之后,夜幕降临。我感觉有一顶巨大的黑罩子,从天空罩下来。没有边际的黑,把海、船和人都罩在里面,失去了方位感,也看不到黑暗之外的任何颜色。船却坚韧地前行,船尾的航迹泛着金属般的流光,最终又溶解在黑色里。黎明时分,补给船进入西沙海域,船上的水手喊大家出去看日出。攀上甲板,立刻就被一种纯粹的颜色包围了。那是一种蓝,湛蓝湛蓝的蓝,无涯无际的蓝。放眼望去,辽阔的海面如同被蓝色浸透的缎面,从船的近处一直铺到视野的尽头。天空也被蓝编织了,它浩浩荡荡地从高处垂下来,在远处和海面连接,形成一幅巨大的蓝色立体。我看见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它漂亮的背鳍,都闪着蓝色光芒。
单一颜色构筑的三度空间,有时也会这样的奇妙和幻化,给人的视觉冲击,并不亚于五彩的缤纷。
终于有岛礁驶入眼帘。这时我发现,海面的蓝又不那么单一了。岛礁的远处,海的颜色依然深蓝,而随着岛礁的临近,海水的次第变浅,海面的蓝也不断改变。宝石蓝、天蓝,淡蓝,直到注入礁岩与礁岩之间,水的颜色变得愈发奇幻:浅蓝,蛋白,葱绿,黄绿……然而无论怎样幻化,它们的底色都是蓝,是蓝的延伸和表演。这种变化让我更加固执地认为,蓝是南海的主宰,它控制着这里的一切。天空,海洋,思维,情绪,我所感受到的所有事物……
一个人,当他的视野和情绪都被一种颜色所占据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呢?折服,倾倒,崇拜,沉思……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那个早晨,我一直站在甲板上,始终沉溺于一种痴迷。
在欧洲,蓝色代表着尊贵、神秘和优雅,被视为对国家的忠诚象征。早在17世纪的英格兰,一些贵族女孩为彰显自己的地位和出身,会用蓝色铅笔在颈部、胸前和肩膀等位置,涂画出血管的印记。欧盟的旗是蓝的,世界卫生组织的旗也是蓝的,有些医护人员的护士服,也被设计了成蓝色。
而按照心理学家的诠释,蓝色代表着深邃、沉静、智慧与安定。我却更欣赏这样一种意境:“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的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的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了安徒生。他追随汉武帝派出的使者穿过欧登塞的森林,在泛着磷光的南海水面擦一根小女孩的火柴,点燃了东方的早晨。
 
遥远的“站峙”
 
礁盘在蓝的深处蛰伏。露出水面的部分,被我们叫做岛。
那是海洋古老的胎记。
在南海,岛的形态并不完整。许多的岛礁涨潮是海,落潮是礁,露出水面的部分布满贝壳和珊瑚渣,桀骜不驯的模样,不断颠覆我对岛的认知。
这种不完整,对所有上岛人,都是一种严酷的生存考验。
“站峙”,是渔民对上岛礁劳作的最初形容。海南潭门一带俚语,将沙洲和岛称为“峙”,礁石称为“铲”、“线”、“沙”,环礁称为“匡”、“圈”、“塘”,在岛礁上驻扎居留、从事捕捞作业,称为“站”。
渔民俚语里的“站峙”,还包含另外一种意思。历史上的西沙诸岛,地形复杂气候恶劣,岛礁犬牙交错空无一物,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渔民上岛从事“作海”、“行盘”、“扳甲鳖”等浅海捕捞作业,至始至终都得站着,站着劳作,站着休息。
它从另外一个视角,让我感受着渔民的艰辛和执着。
 
是从哪一个朝代开始,海南岛渔民上南海“站峙”?
查阅到的信息是:春秋战国的《逸周书.王会篇》,说:商王汤令众臣制“四方献令”,伊尹建议:“正东,十蛮,越沤……正南,瓯、邓……请令以珠玑、瑇瑁……为献。”这里所说的“越””瓯”“邓”,是指活动于东南沿海一带的古民族,而“瑇瑁”即玳瑁,生活在南海的大型海龟。南海西沙的北岛、晋卿岛等岛屿,环岛四周礁盘交错,自古以来就是海龟活动的天堂。潭门先民在南海站峙“扳甲鳖”,捕捉的正是这种海龟。
我似乎嗅到了商周王宫里龟甲的味道。
到南宋,地理学家周去非撰写《岭南代答》,说“东大洋海,有长沙、石塘数万里”。“长沙”、“石塘”,均是唐、宋时期官方对南海诸岛的称谓。长沙指的是以沙岛为主的珊瑚岛,石塘是以环礁为主的珊瑚礁。后来,宋太宗赵炅八世孙、南宋地理学家赵汝适参考《岭南代答》,又写了《诸蕃志》,说“贞元五年以琼为督府,今因之。……外有州,曰乌里,曰苏吉浪,南对占城,西望真腊,东则千里长沙、万里石床,渺茫元际,天水一色”。贞元,唐德宗李适的年号,千年一瞥,我仿佛窥见“站峙”渔民的唐宋身影。
巧合的是,1879年,英国皇家海军出版《中国海航行指南》,其中记载:在南海“大多数岛屿上都可以看到海南渔民,他们以采集海参……作为生计,其中一些人在这些岛礁上生活了几年。来自海南岛的中国帆船每年都会前来这些岛礁。”
我不在乎英国人的那些记录。只是想,当年上岛“站峙”捉龟、采参的渔民,一定不会想到,千百年前,他们在南海岛礁的随意一站,就为后世的子孙站出一片富饶的国土。而他们的站立,也就成了我们这个民族最伟大、最具历史价值的站立。
第二天去甘泉岛,遇到两位上岛祭拜的渔民。跟随他们,觅得一处小庙。庙的不远处,是一处唐宋时期渔民居住的遗址。渔民告诉我:这样的小庙,西沙大部分的岛屿都有存在,那是海南岛渔民在西沙活动的重要标志。在南海行船、捕捞的“站峙”人后代,只要来到这里,就都要上岛祭拜。
渔民的这种习俗,明显带有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痕迹。中国人的祖先崇拜,是儒家文化在民间传播的标志和象征。西周时的宗祠制度,经南宋经朱熹倡导,已经形成一种民间习俗。到明、清时期,南方一些家族建宅,往往要先建祠堂,以备后辈祭拜。与建祠建庙相呼应的,是闽越一带的妈祖崇拜。自北宋湄洲岛建第一座妈祖庙始,祭祀妈祖之路延伸千年,已经发展成一种跨区域、跨国界的民间信仰。沿海渔民在船舶启航前,都要先去祭拜妈祖,祈求保佑顺风和安全。
我想,南海岛礁上的这些小庙,应该是兼有这两种含义的吧。
两位渔民上香、沥酒、跪拜,严肃而认真。看着他们虔诚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慰藉油然而生。有了这小庙,就有了人烟,就有了传承。那缕袅袅飘游的香火,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动人、最有价值的香烟,是南海最悠久、最牢固的部分,它们的指向,全都向北。
我也讨来三炷香,点燃,敬上,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珊瑚沙
 
终于踏上西沙洲了!那片柔软的白亮,我向往已久的珊瑚沙。
每一次的抬脚,都要轻轻地落下,生怕惊醒那些沉睡了千年的珊瑚梦。
它们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严格地说,西沙洲的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沙,而是一些动物的骨骼。
贝壳、有孔虫、棘皮动物,碎片与碎片叠加,钙化的生命经过海水无数次磨洗,以沙的形态在礁盘上堆积了下来。
更多的却是珊瑚渣。
从鲜活到钙化,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
从地质学角度讲,沙是陆地上最不稳固的物质。它们能随风飘扬千里,也会逐水浪迹天涯。
而在南海,珊瑚沙却成了最固执的部分。只要在礁窝里卧下,就不会轻易离去。前一个浪潮把它们带走,追随下一浪潮又涌回来。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较量,一个轮回一个轮回地循环,最后,沙成了胜利者。
真得感谢那些曾经的生命啊!
活着,是一种绚丽,一种风景,死去,钙化,每一节骨骼都是一段传奇,每一粒白沙都是一种重生。
 
南海的海底世界,分布无数的珊瑚树,它们是珊瑚虫分泌出的壳。珊瑚的生长十分缓漫,每年只能增长一公分左右,海洋深处那些高达十余米的珊瑚树,至少活了上千多。如果没有长棘海星等生物、微生物噬咬吸食,没有海洋温差的急剧变化和人为干扰,它们将一直活下去。
但是,海洋的任性和诡异,人类永远无法感知和预测。它既能造就珊瑚的千姿百态,又能轻易地毁掉那些美丽的躯体。纵贯于澳大利亚东北沿海的大堡礁,那个世界上最大,由3000多个珊瑚礁创造的群岛,仅在近20多年时间,就经历了超过四次的珊瑚白化。每一次白化,都造成大面积的珊瑚死亡。冲绳岛附近的珊瑚礁区,也因为海水温度的持续升高,导致大面积的珊瑚白化、死亡。而数十只长棘海星的吸食,几周内就能造成一整座礁盘的珊瑚死亡。
海洋的这种任性,对生物往往带有毁灭性。
而站在海洋的立场,一种物质的毁灭,又恰恰代表着另一种物质的萌生。在南海,只有珊瑚的钙化和死亡,才有机会发育珊瑚礁,才能淘洗珊瑚沙,创造出海洋的另一种奇境。
海洋,又露出了它可爱的笑容啮齿。
在西沙洲的一角,我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海龟蛋巢保护。牌子的旁边,白沙细软,沙层深厚,温暖如床。我知道,那片沙里,每年都会孕育一些新的生命,它们将会在某一次海潮来临的时候,把自己交给大海。
我还遇到一位老者。他抓起一把珊瑚沙,对着阳光变换手掌的角度,仔细观察沙的变化。我问他看什么,他想了想,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在看珊瑚沙的前世与今生。”
老者的话,让我想了很久。
 
士兵与椰树
 
士兵很年轻。
椰树很古老。
有部《广东新语》,记载岭南天文地理、物产民俗、花草树木的笔记。它的作者,是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为“岭南三大家”的屈大均。他说“琼州多椰子叶,昔赵飞燕立为皇后,其女弟合德,献诸珍物,中有椰叶席焉。” 赵飞燕封后,是汉成帝一手操办的事情,在公元前16年,距今2035年。
两千多年的椰树,一定是白发苍苍了吧。
士兵的乡情也很苍老。
士兵的老家在海南文昌,那儿也是椰树的故乡。士兵喝着椰汁长大,背着椰叶编织的书包上学,直到当兵去西沙。
士兵驻守的岛,叫中建岛,一个海拔只有2米多,涨大潮时只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的珊瑚礁岛。由于岛的位置处在去南沙群岛的半途,当地渔民也叫它“半路峙”。
“半路峙”,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名字。
我与士兵的结识,是在去永兴岛的船上。退役后,他舍不得那片海,就选择了船。船员、大副、船长,一路干下来,退休了,还离不开船。他告诉我,1975年上中建岛,岛上巴掌大的海马草都看不到,举目望去一片荒沙,所有的物体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长期呆在那样的环境里,对人的心理和意志,都是一种折磨和考验。他说曾有一个兵随补给船去永兴岛,看到岛上的椰子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孩子般的哭泣,旁边人看了都跟着眼圈发红。
我理解那位士兵的眼泪。在他年轻的世界里,椰树是家乡的味道,是村庄是亲人。渴了饿了,喝几口椰子汁吃几块椰子肉,其中包含的情感语码,无法转换和破解。
他说岛上的士兵开始栽椰树,也栽羊角树、抗风桐和野枇杷树。那些在文昌沿海大面积生长的椰子树,到了岛上,却没有一棵能够活下去。后来,部队的首长去海南岛科研所,请来研究椰树的专家进行指导。士兵们重新扒开沙窝,换土,栽树,直到80年代初,终于有一棵椰树成活了,接着是两棵、三棵……当士兵们向外界宣告,自古寸草不生的中建岛,已经长出椰子树的时候,南海所有的鲣鸟,都开始向中建岛致敬,向那些年轻的士兵们致敬。有了椰树的陪伴,他们站岗放哨,再也不觉得孤单。
 
船靠岸后,士兵执意带我去看“西沙将军林”。那片林在永兴岛的西部,由206棵椰树组成。他说中建岛去不成,只能带你来这里看看了。
已经是午后,南海的太阳依然灼热,椰树下却一片阴凉。站在椰树下面,士兵的表情肃然起来。他摸摸光滑的树干,望望婆娑的羽叶,满满的自豪和崇敬。
我能读懂他的表情。对于士兵,椰林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一种坚守。它用坚韧的挺拔告诉我,树在,兵在,岛就在,那面高于树的国旗就在。他们将和南海一起,站成一种永恒。
我还觉得,当椰树与南海岛屿高度契合,并成为某种象征的时候,它们存在的价值,就不能仅仅用单纯的树来考量了。那样的思维一定是缺乏厚度,显得肤浅和苍白。在南海在三沙,每一棵椰树的语义,一定包含了深厚的情感色彩,承载着太多的精神内涵。而士兵和椰树,也就具有了历史的含义。
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鲣鸟。它从不远的海面飞来,抖抖翅膀,落在一棵椰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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