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网上笔会 > 群岛专题 >

群岛专题

灵岛记

                                                               灵岛记

                                                                           王川
 

那条缓缓升高的路,连接着码头和渔村。在缆绳拴住的小型渔船间行走,身子也似在随波起伏。海潮拍岸,如杂沓的脚步。这些小船排成长长的两排,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休渔期,它们变成了无用之物,却是最吸引相机镜头的风景。它们的主人或许就住在岸边斑驳错杂的平房和小楼里,等待一个漫长的夏天过去,无聊的时候也许会抬眼朝这边张望,而酒馆与客栈的老板娘则各有各的盘算,每一位游客或许都和她们有关。
距离最近的渔村农家有一个浅浅的小院,破旧的砖块围起一个花池,里面胡乱栽着些花草,紫茉莉正一蓬蓬地开着粉红、金黄的朵儿,丝瓜与扁豆架下,一挂破渔网无精打采地垂在窗台边的墙上(我后来发现,这几乎是每个渔家都有的装饰)。粗壮和蔼、眼神明亮的老板娘有着气温一样高的嗓音与热情,如果不是看到屋里靠门的吧台、摆满酒的橱柜、冰箱、洗衣机、成堆的餐具和来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钟表,我会觉得突然遇到了老家的亲戚。屋子里的幽暗、阴凉、潮湿、饭菜残余的腥味让我舒适放松,真希望下一刻就是傍晚。于是,我决定放下所有负重,抓紧沿着山根儿下的公路去游览整个岛屿,我可以任意享受这座岛屿的长度与宽度。这几乎也是我踏入每一座岛屿最先做的一件事。而且,我带上了埃利蒂斯的诗——这是我走近海洋的必修课,闲暇的夜晚,每每会在海风拂动的窗帘边打开那部诗卷。他是一个大海的歌者,他一直指引着我热爱着每一座岛、每一艘船。他几乎把所有的浪漫与忧郁都置于大海的背景上,像一座岛屿一样拥有着海洋的辽阔无际。多年前的那一刻,他正在希腊的星空下步入暮年(我在灵山岛的时候他尚未离世),却一直在我的身边吟诵着他的诗篇。灵山岛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了另一条路径——应该有一位诗人居住在这里,在波涛震动的林间小路上漫步,风吹动他的长发,收藏起他明澈而高傲的眼神。我想,灵山岛的那次旅行让我产生过某种幻觉——时间会反转、逆行,退回到某个时代,却又行走在这个时代的前面;是的,存在那样一条路径,把另一条路径推得更远……
只有岛屿会让我想念某一位诗人。潮汐与海风都可能是他们的咏诵。“橄榄林与葡萄园远到海边/红色的渔舟在回忆中更远/八月的金蟋蟀之壳正在午睡/蚌贝与海草躺在它身畔/新造的绿色船壳浸在平静的海水里/‘上帝会安排’的字样还隐约可见……”(埃利蒂斯《天蓝色记忆的时代》)
 

夏末的岛屿仍是闷热。这不奇怪。每年都有近一个月时间,海边并不比内地凉爽。海洋囤积了大量的阳光,需要缓慢释放,就像漫长的退潮一样(海洋是母性的)。但人们仍愿意跑到海边和海岛去消磨夏季,大海以自由、散漫的方式进入人的身体,也让最斑斓、轻盈的梦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而岛屿拥有观看大海的所有视角,你可以站在360度的任何一个点上,就像置身于海洋的中心。海洋的辽阔不断启发你打开,让那被你紧紧捧着的东西悉数散落在地上。于是,更深的回忆、默念浮现出来——它常出现在大海最沉静的时刻,比如一个微飔轻飏的黄昏。夕阳将最长的一道金光投入海中,那金光随即复制、繁衍出无数条,在微微漾动的水面上漫漶成细碎耀眼的光波。你会坐在悠长的海岸边出神,时间似乎在静止中流淌,又似在流淌中静止。只有大海是永恒的镜子,你会看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在镜面上滑过,恍若前世与来生;而在醉酒而卧的沙滩上,你能听到沙子的歌声像遗忘一样美妙,并梦见一只小船接你去往更远的地方。
那个下午的蝉声像天空一样将我们吞没,蝉声来自高挺的白杨和肥硕的梧桐。一处废弃的军营大院被茂密的树林包裹着。每一个岛子上都有新发现,这个发现却出乎意外。红砖砌成的围墙,生锈的铁门,没有玻璃的窗户,绿漆剥落的木门,被树影遮蔽的巨大院落,黑暗潮湿、长着绿草的地面。一座年代久远的遗物,凝固了一段没有消失的光阴。很奇怪,它似乎被人们遗忘了,一直陷落在最深的等待里,就像一位苍老的守门人,岁月消失后,他还在那里守着。无疑,很久之前,这里驻守过部队,曾经是一群精壮男子留下青春的地方。但他们没有留下身影,没有留下名字,早已分散到广袤的版图里,只把陪伴过他们的时光之影安放在了在这里了,转身即是诀别与遗忘。军号、队列、高歌、领章、帽徽、皮带、水壶、脸盆、书籍、枪支、手榴弹、跑操、巡逻、口令、汗水、家书、思念……那些属于过灵山岛的生动画面,已经像空气一样飘散。它们本来就是遥远的故事。作为见证者,即使这些已经长大的树木,也无法组合起任何一个失去的细节,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如翻开一部穿越小说,灵山岛却让我遇到了童年的影像——无数次,我曾站在那同样的大院围墙外朝里张望。只有同一种影像会在不同的时空发出同样的折光。在离开的一瞬,我听到了同样的鸽子在咕咕地叫。不知是来自身后阒寂的院子,还是来自我的记忆。
但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座石头岛上会修筑一条环岛公路。不过,它给我们提供了一次漫长的散步。记得梭罗说过,他每天都要“漫步”四个或四个小时以上,足不出户会令他头脑迟钝。他漫步的地方是林间、山岗与田野,“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心灵漫步·科德角》,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而据他的考证,“‘漫步’有浪迹天涯、没有固定居所之意,这就是漫步的真正奥秘所在”,“闲适、自由、自立是散步的必备要素”。梭罗是值得羡慕的,他从未放弃行走,他的行走实则是心灵的漫步。不过,梭罗所谓的“漫步者”如今已经消失了,没有人会为了“漫步”而浪迹天涯、居无定所,那个时代早就像鸟儿掉落的一根美丽羽毛一样飘落不见,吉光片羽般的精神遗迹被冷置在落满尘灰的书页里,很少有人再去翻动。我们或许依然热爱着梭罗,也不过类似 “徒有羡鱼情”式的情感补偿,获得一点遥远而短暂的精神抚慰罢了。然而,当悬浮于山底的公路渐渐高出海面,向山上环绕;当路与海之间那时宽时窄的树林、农田、小院、乱石滩出现在视野里,我是否可以把梭罗那句话改为:“只有在孤岛上才能保护这个海洋”?看看小块农田里种植着芋头,叶子像一张张“心”型的荷叶,高擎着,闪着墨绿油光;看看山路下一览无余的农家小院安静地坐落在核桃树和梧桐树之间,路边的招牌告诉我们,院子里有招待客人的各类美味海鲜……我意识到,唯有个别孤岛还保留着同类中的古老样本,比如,种植与捕捞,那是岛民祖祖辈辈从上天那里获得的授权。那么,与它相遇应该算作一种幸运。
路的坡度越来越高。甚至,它斜插到一块突出的虎头一般的岩石下,形成一个豁口,忽然不见了——那里离山顶已经不远。豁口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名字:老虎口。灵山岛的的这一景观为其他岛屿所没有。据说,当旭日东升、跃出海面时,人们可以从某个角度看到老虎口里衔着一枚“金丹”。灵山是一只修行的老虎。
站在路边长亭的阴影里,朝老虎口前面的大海远眺,几艘渔船停留在波光之中,像是在大海上练习“坐忘”。浩瀚辽阔的水面,止于一条长长的浅灰色海平线。海面上雾气蒸腾,遮住了阳光,层层浅灰色的云却渗透出夺目的光亮。我们想寻找一处沙滩,坐下来久久地看海,发呆,傻笑,用单调的波涛消磨掉生活的单调。于是,在返程的路上,穿过一个村庄,穿过在一大片玉米地和谷子地间蜿蜒的泥路,走到遍布黑色碎石的海滩上。我才明白,这里没有什么金沙滩,只有很久以前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一滩碎石,大大小小,被潮水冲刷得漆黑乌亮,闪着干净的光芒,石头侧面沾满白色的牡蛎壳和暗绿的青苔,石缝间挂着翠绿的海藻。腥气扑鼻而来,但清爽的气息驱散了燠热。一些游客拎着塑料袋,弯腰蹑脚低头,寻找着螃蟹、海星和苦螺。他们的专注吸引着我。有人在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人在石头上蹦跳着跑动,几个孩子用手指捏着很小的螃蟹举过脑袋仔细端详,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的正午时刻正在头顶上空擦过。
在海滩上可以端详整座灵山,海洋以巨大的手掌托举着它。山体覆盖着浓密的植被,像是要把整座岛屿遮蔽、收藏起来,这在北方的海岛中并不多见。但更多的岩石挣脱了覆盖,裸露着千般姿态的怪异、伸展、起伏、扭结,一团团凝重的黑色与一抹抹褐色的幽光并列、纠缠、堆叠在一起。那些在地壳隆起中被挤压而成的层层页岩,被时光剥蚀得褶皱遍布,容颜苍老。岩石以流淌的姿势从公路下面穿过,顺势滑入海洋的怀抱……如果在另一侧观看,它或许是另一番模样,从诸多命名上能揣摩出它们被塑形时的瞬间拟态:象鼻山、歪头顶、石秀才、老虎嘴、试刀石、海蚀崖壁……故,《灵山卫志》说灵山岛是“嵌露刻秀,俨如画屏,屹立于巨浸之上。”
 

即便在农家品尝海鲜的时候,我仍能听到遥远的海涛之音,又似乎近在耳畔,如一次关于约定的絮语,生怕被遗忘,而不断单调且动情地重复着。我不止一次出门,目光越过梯田的石砌地堰和一片庄家地,凝视海面上跃动的波光,感受到一种驱使的迫近。夜幕降临后,我干脆起身朝海边走去,梦游般地擦过散漫的游客,在距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岸边礁石上坐下,长时间地聆听海潮更贴近的叮咛,它在一层层的起伏中越发缠绵起来。几颗灿烂得出奇的星光在宇宙深处睁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一百多年前,一位英国作家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曾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当我走到勾起人深思的海滨,当我坐在离开潮水涨落边沿不远的沙滩上时,我常常凝视着那一大片起伏的水,知道它在我眼里呈现出一种精神上的意义——它似乎躺在那儿,在大自然的书页上,成为一个浩瀚的、闪闪发光的隐喻,代表着时光溪水中所有事物的无常和不固定。而那些波涛,在迅速打向满是鹅卵石的岸边时,使我像使别人一样,想起我们自己匆匆走向结局的时刻。”(《琐事集·沉思》)
是的,坐在那儿,我也想到了那个“结局的时刻”,这是身处孤岛才会得到的启示,它来自午夜之前的某个思维停顿的瞬间。如果那位垂老的诗人在身边,他在看到生命的结局时,回忆最多的是否是“生命欢畅的时辰”、那些离散的青春岁月?不过,距离我们最近的“结局”是,与每一个约定一样,第二天一早,就要匆匆离去。但我可以肯定,每一次短暂的“相约”,都证明我们每个人心中存在一座随时可以踏入的小岛,那里,一切是如此陌生,一切又都那么熟稔。它在生命那黑暗的大海上浮现着炫目的光芒,吸引我们朝向它的方向“归去”,也终将让我们像回游的鱼一样再度“归来”。对于岛上的生民而言,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一个单调的过程呢?
 

未曾预料,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霏霏细雨。大海中的岛屿充满神秘气息,雨雾弥漫中,它与大海渐渐融为一体,被更为巨大的神秘覆盖。站在坚实的沙滩上,朝它的方位寻望,只能看到那一块隆起的弧状黑暗,冰冷而无言地宣告它的存在。海潮单调的律动,又似乎要把它慢慢推远。
我却无法独享海边的夜晚。无眠之夜。潮汐翻腾,夹杂着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天空下一片灯红酒绿,撕扯着早已降临的沉寂。那一隅,在绵延的沙滩之侧,在大海安眠如巨人般的体侧,在他沉稳有力的鼾声之中,竟是显得那般渺小、虚弱和微不足道,仿佛活动在人间的一粒躁动不安的尘埃,污脏,且充满了自我嘲弄的虚假激情。我们在那里坐着,无语;很久,起身漫步,仍是无语。仅只在短短的距离之外,在离阴沉的天空只有一揸远的海岸线上,我看到了那些同样无语的夜游者,怀抱着尊严和自省,低着头徘徊。
我朝他们走去……
我熟悉金沙滩的夜。此刻,没有星光。也没有泪水。
我仿佛看到多年以前阳光刺目的正午。阳光撒落成融融热沙的正午。初秋澄澈的蓝天。初秋舒卷的白云。初秋习习的凉风。几只孤船静止不动的灰蓝色海面。突出于水面的遥远孤岛。长久的漫步。宁静的心。游人如织的海滩。我目视着的欢快的面庞。沙滩车上爆出的朗朗笑声。秋日般单纯的眸子,飘扬的长发……哦,今天,我才知道,一切都沉落到时间深处了。只有在曾经抵达过的异地,时间的提示才会如此痛彻心扉。衰老突如其来。衰老往往在一个并不重要的节点上降临,然而在持久的环绕中,一切都似乎不知不觉,一切都似乎并不重要。
如今,我再次靠近了这永恒的、大片起伏的水——所谓的“巨浸”,却似乎是第一次思考时光附在它上面的含义。我迟疑着,不想挪动脚步,也根本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某个结论。也许,史密斯可能更持久地遭遇过我现在的困惑,只能发出几声类似真理的无可奈何的喟叹。
海洋潮湿的腥气包裹着我,宽展的沙滩在细腻的浪花扑打下呈现出微弱的弹性。一汪汪水在脚底下洇出。稠密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半轮灰白的月亮。眼前的夜雾吸收了身后城市的灯光,像涂了一层沉重的锈色。这单调无比的夜,有人坐在沙滩边缘的木栈道上,守着身边的帐篷,守望着夜游者的背影。
“我对事物无常的意识竟然不过是一个无常的沉思。”那位哲人还说。是的,无奈的结论。似乎说明,大海既可以迷惑人,更可以安慰人。一切不过都是假象,一切也都是真实。沉思与大海相伴而生,也不过是一种无常的心念使然。
困意袭来。灵山之约的絮语飘散。
近处的歌声渐渐熄灭,海潮单调的喘息渐渐平复、安静下去。
一个绿色的岛屿出现在黎明时的梦中……
而我已经孤身来到今天。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