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网上笔会 > 群岛专题 >

群岛专题

海岛季候人

                                                   海岛季候人
 
                                                             倪溯之
 
这个孤悬大洋的小岛上,似乎只有一棵树。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什么树,只感觉它叶子硕大,挺茂盛的,高耸在沿山坡而建的一排排渔村石屋的上空,在夏天耀眼的阳光下,荫起了一大圈黑郁郁的影子。我看见一位五六十岁的渔民大哥,敞着怀,脖子上是亮晃晃的渔民标配的金项链,嘴里叼着烟,左手拿着一叠钱,右手拿着茶杯,从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好像他就住在这棵树里面似的。他和我们打着招呼,说欢迎上岛来的客人,这个岛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何况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呢。又说现在不是渔汛季,这岛上住的人太少了,他想找人打个麻将,走遍了全岛,竟然凑不成一桌。他还笑问我们:“你们玩牌吗?”
我们就这样围着大树,坐在石条凳上聊天。大哥说,渔民好比候鸟,渔汛时节上岛,渔汛结束就回去了。
“我们都是海岛季候人。”他忽然一笑,“听说过‘清明上山,夏至进关’这句谚语吗?”
 
一、清明上山
谚语中的“山”,最初的时候,特指嵊泗黄龙山,后来泛指东海其他渔岛。
海中高高耸立的渚地,舟山人习惯称为山,而不是岛。舟山、岱山、普陀山、嵊山、长涂山……就算我自以为很耳熟的金庸小说里的桃花岛,在舟山本地一些人的嘴里,也被叫做桃花山。
 “山”是稳定的象征。舟山人的祖先大多都是从大陆移民而来,他们希望稳,不喜欢荡。海稳,船稳,岛稳,人的心也就稳了。
除了把岛叫做“山”,他们还把捕鱼的渔场叫做“洋地”,把下海游泳叫做“下河”,把自己居住的海岛的海湾叫做“湖”,什么庙子湖、鼠浪湖、基湖啊等的,这些内陆色彩浓厚的称谓,都反映出他们内心求稳求平安的祈求。
海岛季候人的第一批先民,是无意间上了黄龙山的。
当这群镇海人从蛟口入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黄龙山的存在。他们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那就是向东北,一路向东北方向。有人告诉他们,东边有许多无人居住的海岛,海岛旁边的海域里有无穷的鱼类。
海路茫茫,他们的小船在海上颠簸了整整三天两夜,在海水由黄转蓝再转青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前面出现了海岛的轮廓。后来舟山的地方志就把从镇海蛟口到嵊泗的海路,估算为“五潮”距离。一“潮”约12个小时,“五潮”大约就是三天两夜左右的时间。
他们最初到达的是嵊泗的本岛泗礁山。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泗礁山上已经有许多捷足先登的人了,而且它周围也没有适合捕鱼的地方。于是他们的在泗礁山周围一带继续漂流。在海流的推动下,他们来到了泗礁山东南方向一座看起来很大的海岛附近。他们明白,这就是他们要进的“山”。
他们真的上“山”上岛了。他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岛。或许那个时候它根本就没有名字。宋乾道《四明图经·昌国》和宋宝庆《昌国县志》这两本舟山最早的地方志的“山”中,都记有一座“黄隆山”,后人认为那就是黄龙山岛,但这个时候,南宋朝廷的地名采风官显然还没有到过这里,所以只好含糊记载说:“耆老相传,有此山名……皆莫知其坐落所在。”
所以当第一批镇海人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岛其实还没有名字。这些潘姓镇海人的小船,被海流推动着,漂啊漂啊,漂进了现在叫做黄龙岛南港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岙口。由于海口狭长,或许还由于这里海床很深,潘姓人就把它命名为深水岙,于是黄龙岛就叫深水山。宋乾道《四明图经·昌国》记载:“深水山,在县东北九百五十里”。《中国海岛志(浙江卷)》等当代研究成果都说,这个“深水山”指的就是现在的黄龙山岛。现今民间仍然还在流传的“深水黄龙”的说法,也可以间接印证这一点。
 
二、夏至进关
这里的“关”,其实是内陆人的说法,舟山群岛这样的海洋地区叫“口”或“门”,指的是两岛对峙中间的海道。这里往往海流湍急,暗潮汹涌,凶险异常。“老大好做,西堠门难过”,位于金塘岛与舟山本岛之间的西堠门,就曾经是无数捕鱼人的噩梦之地。
谚语“清明上山,夏至进关”中的“关”,特指镇海招宝山关。招宝山外的海口,叫做蛟口,当地人都叫它关。宁波一带的内陆人要进入舟山海域捕鱼,都需要从这里出关;捕鱼结束回家,就从这里进关。
海岛季候人的第一批祖先,就是从这蛟口入海的。那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时期了。为了筹措庞大的战争经费,南宋朝廷鼓励移民海岛,开发海洋。于是就在这天上午,一大群来自镇海澥浦的男女老少,长途跋涉来到了招宝山下。虽然不是吴莱笔下的初秋时节,也不是张岱所记的二月残冬,而是春暖花开的清明时光,可是蛟口外仍然是浊浪滔天。口外茫茫大海,令这群从未下过海的人,紧张万分。
几个青壮年跳上了几条小船,船帆也拉起来了。眼见那些男人们真的就要入海远航了,码头上送行的女人、老人和孩子,顿时都哭了起来。
她们一面哭,一面迅速在岸边摆好祭祀龙王的香烛。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目送亲人的渔船渐渐消失于口外的大海之中,上“山”去了。
他们是最早的海岛季候人。“清明上山,夏至进关”的谚语,就是由他们创造的。
清明和夏至,都是节气的名称。但是季候人谚语中的清明和夏至,却是一种对于渔汛的表达方式。清明时节,桃花盛开,是大黄鱼的捕捞季节,“岸上桃花开,南洋旺风动”“癞司(蛤蟆)跳,黄鱼叫”“夜里田板(指青蛙)叫,日里洋地闹”等,指的都是捕捞大黄鱼的季节来临了。
从清明到夏至,这是一个渔汛的周期,这些海岛季候人就是奔这个周期来的。
南宋时期,舟山渔场的大黄鱼旺发。舟山的嵊泗一带,从北面的洋山,到中部的泗礁,再到东南部的嵊山一带,几乎每个海域,都有无穷无尽的大黄鱼。这些来自镇海澥浦的潘姓人,在清明时分,离家来到嵊泗的黄龙岛,就是直奔这些大黄鱼来的。
但是上了岛后,他们发现,与其费劲地用船用网下海去捕捞大黄鱼,倒还不如站在礁石边上,用简陋的工具捕捞墨鱼,收效来得更大更快。
2017年夏天,我上黄龙岛采风,与许多老渔民进行过座谈。他们说他们的祖先主要捕捞的就是墨鱼。在清明到夏至这个时节,不仅是大黄鱼开始咕咕地叫春,墨鱼也纷纷来到礁石边上交配产卵繁殖后代。墨鱼号称乌贼,自以为很聪明,其实到了交配繁殖季节,与人类的“恋爱笨”一样,会变得非常愚蠢。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礁石边上戏游,一步也不肯离开,所以只要用一种小小的三角形的渔网,按上长长的竹竿,沿着礁石面,从下面往上面拉掏,就可以一次捞起几只甚至几十只墨鱼。我在黄龙岛“非遗馆”里,还看到过一种类似内陆人捕捉泥鳅的竹笼子,上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也是早期捕捞墨鱼的工具。就在今年的3月底,我去舟山的另外一个渔业重镇虾峙岛采风。我在路边的墙上,看到了用笼子捕捞墨鱼的示意图宣传画。原来这种方法有点像放排钩。一条粗壮结实的绳子下面,拴挂着十多个小笼子。它们被安放在礁石周围的海底,墨鱼闻到了饵料的味道,就会自动爬进去,渔民只要每隔一段时间,把它们拉起来就可以了。你说这乌贼笨不笨啊?
这些从镇海澥浦来的潘姓人,后来还有陆续从宁波、奉化和台州过来的其他人,就用这种极其简单的工具,捕捞了大批的墨鱼。他们把捞上来的墨鱼剖开,取出内脏,洗干净后放在岩石上晒干。然后一包包捆好,到了夏至来临,“夏至南风呼呼响,看你谢洋不谢洋!”渔汛结束,感恩海洋祭祀龙王的谢洋典礼结束,他们就带着这成捆的墨鱼干,离开海岛,回镇海去了,也就是谚语所说的“夏至进关”,回家了。
就这样,他们就成了海岛渔民的季候人。这样的季候捕鱼生涯,他们持续了几百年,一直到了今天,一部分渔民仍然如此。
 
三、季候人的“厂”
进关复出关,上山又下山。这是季候渔民几百年不变的节奏。每到春暖花开时节,他们就会如候鸟一样,准时地出现在海岛上。由于获利丰厚,上岛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还有许多人纷纷去开辟新的海岛渔场。花鸟,壁下,野猫洞岛,等等,几乎嵊泗一带所有的具备人栖身基本条件的海岛,都会有这种季候人的出现。
从根本上来说,渔汛就是季候,所以渔民永远是季候人。在东海地区,农历二月三月捕小黄鱼,四月五月捕大黄鱼和墨鱼,六月七月捕鮸鱼,七月八月捕海蜇,十月到十二月捕带鱼。一个渔民不可能样样鱼都去捕捞,如果这样的话,他会活活累死的。就算没有累死,他的船上就要准备各种各样渔网,这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会选择其中的一种或几种鱼类,作为自己的主要捕捞对象。
如果说草原上的牧民是逐水而居逐草而迁的话,那么东海上的渔民,则是逐鱼而扬帆。鱼群是会转移的,所以渔场也需要跟着移动。譬如大黄鱼最早的繁殖地在长江口外的洋山一带,洋山就成了最早的大黄鱼渔场,甚至那时候的大黄鱼就叫洋山鱼,后来大黄鱼南迁到了嵊山一带,后来又转移到了岱山北面的岱衢洋。又如墨鱼,明清时期的繁殖地也转移到了嵊山、枸杞一带。因此捕捞大黄鱼或墨鱼的渔民,就纷纷跟随鱼群而转移。他们也就成了新的特殊的季候人。
由于是季节性上岛捕鱼,这些季候人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他们上岛的第一步,就是在面向海口的半山腰,搭起简易的草棚,他们管它叫“厂”。
这样的“厂”,在舟山群岛和浙江沿海地区,曾经普遍存在。许多地名中就带有这个“厂”字,如嵊泗的沙厂干、老厂干、高地厂、上厂、下厂等。在我老家象山半岛的海边,有一个小村子,是我舅公的家,村名就叫“地厂”。
“厂”的形状,犹如一个长三角形。实际上就是人字型的草棚。这种草棚在山区和林区,也经常能够看见。但由于渔岛的“厂”,需要住上几个月,还要在里面贮放墨鱼干等鱼货,所以一般显得较为狭长,有纵深感。它们一般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用来烧饭、睡觉,后半部分被当作仓库。他们捕捞所得的鱼货,就被存放在这里。
海岛季候人的家,就这样以一个特殊的汉字名称,进入了海洋永恒的记忆。
 
四、家谱和根
这个夏天的中午,我们围坐在岛上的大树下,一直和渔民大哥愉快地聊天。
他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岛,位于东海深处黄龙岛和夜猫洞岛之间。由于某种原因,我不方便写出它的岛名。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这个岛面积不大,但岛沿很曲折。如果从高空俯瞰,它很可能像一条龙,也可能像一只鸟,或者是像一只虾。舟山的黄龙岛、花鸟岛和虾峙岛,都是象形的岛。这个岛也是象形的。它婀娜多姿,湾口众多。但几乎没有什么好的植被,巍峨的岩群构成了它肌理的基本形貌。岩群之间是永远也长不高的海桐树,它们被强劲的西北风梳理成整齐的由北向南倾斜的姿势,犹如曾经一度流行的时髦小青年的飞机头发型。
大哥说,捕鱼是有季节的。不是渔汛的季节,更何况现在还有长达近半年的禁渔期,无鱼可捕,渔民们在岛上呆不住,就纷纷进城购买房子。岛上一个家,宁波这样的城市里也有一个家。妻子孩子基本上都住在城里。到了渔汛季节,这些渔民就上岛来捕鱼。
“我也是如此。”大哥笑着说,“宁波市里一个家,这里一个家。这里就我一人住,孩子们忍受不了海岛的寂寞。老太婆也只好留在那边,帮助他们带小孩。我是不怕安静的。我与他们刚好相反,我忍受不了城市的喧闹。哪有这海岛安静的好啊。”
大哥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某种特殊的神情。我笑着说:“可能还有其他因素吸引你留在岛上吧?”
大哥的眼光锐利地一闪,瞬间又转成了笑呵呵的样子。“你是指……哈哈,现在岛上全是老头老太婆了,还能吸引谁哈?”
他忽然站了起来,说:“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你们看一样东西。我们家的家谱。”
我们跟着他往山下走。海岛的路既狭窄又曲折。房子是见缝插针建造的,把道路挤到了最小的位置。许多路段只能容身一个人走。我在黄龙岛上曾经看到过俗称一米街的地方。这是最热闹的南港的中心,街道的距离却只有一米多宽,据说两户人家的男人,抽烟的时候可以探过头来,彼此借个火的。
大哥的家在一个急促下降的转弯处,看样子是从岩壁上劈出来的。岛上的房子几乎都是劈出来掏出来的,真不知道当初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才建好的房子,现在基本上都空着。但大哥说到了来年清明渔汛时节,渔民们都回来了,这些房子会重新焕发生机的。
“我等着他们来。”大哥说。“但我不回去。”
大哥拿出了一个红布包,他慢慢地很小心地打开。
原来这就是他家的家谱。
大哥原来也姓潘。“但我们不是镇海澥浦人,”大哥说,“我们的祖先是台州人。”接着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台州方言。它虽然没有像温州话那么难,但我们仍然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们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这本海岛渔民季候人的家谱。在这本纸张已经发黄变黑的家谱里,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两条根。一条根连接着遥远的故乡,另一条根连接着偏远寂寞的海岛渔村。
海岛季候人的心里,永远存有两个故乡。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两个故乡之间穿梭奔波,在永不停息的奔波里,寻找他们自己灵魂的安息之所。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