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问蓬莱
有心问蓬莱
风飞扬
晨起烟雨蒙蒙,水气氤氲如幻,笼罩着白墙黛瓦,亭台楼阁,笼罩着我的整个人间。我站在屋檐下,痴痴默然,看着这清润空灵的景致,眉目柔软而平静,如对一副墨迹未干的仙界画卷。我看到了它的淡远,却不敢凝眸它的深邃,只因害怕迷路在里面,错过红尘痴缠。时间静止,心灵顿空,茫茫云烟,虚景浮光,似尘外之境,不沾俗味,仿佛竹林那边就有仙子捧卷,道一句仙山有缘,等你,只是故人重逢。
我无法再静立下去,惶惶然穿过紫藤长廊走近莲池,四顾依旧无人。阔大的荷叶上水珠轻滑,铺陈了大半个池塘,荷花高低错落,亭亭玉立。暗香涉水,不说情由,如此一幕,更加惹人心神驰游。
忍不住想起旧年回忆,想起光阴仓促,世味熬煮,想起蓬莱逍遥,山海亘古。人海茫茫,熙熙攘攘,我终归渺小,回想曾经的茫然和寻找,固执与倔强,我终于泪流满面,丢了一颗心收集过往,不在今朝。
原来,原来,我人在仙山心不知。
闻有蓬莱何处是
少时的我生活在小城,爸爸的同事举家南迁,给我留下了满满两篮子画本,彼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正值人生里第一个秋假,所以记得清楚。秋假是对应农事的,我家没有田地,父母上班,故而我需日日被锁在家中。于是,这些书便成了我的财富,或者说是宝库,可供我慢慢挖掘。因为识字实在不多,只能一点点开疆扩土,半读半猜,小小的我乐此不疲,沉迷专注。
《西游记》的连环画最熟悉,因为看过电视剧,所以很多画面可以脑补,比如住着龙王的大海,比如漂亮祥瑞的神仙住处。秋日里天清气爽,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云舒云卷,每逢有翻卷般走得快的云,我都会忍不住想象那上面隐身着哪位神仙,赴什么使命出了仙山。想着想着还会笑起来,像窥了天机一样有些小小的得意,和莫名的欢喜。
我不跟父母说这些,但却跟在乡下老家的奶奶讲。奶奶不识字,她不会听我开个头就猜到了大概,更不会觉得好笑便敷衍几句离开。后来我明白,是奶奶宠我,容忍我颠三倒四的讲述,重复的故事和胡乱的编排。
过年回老家,奶奶买了年画,上面画着福绿寿三星,我忽然心里一动,奶奶,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吗?奶奶笑我傻,我却一本正经不肯罢休。他们只是住得比较远,在蓬莱,蓬莱是海上的仙山,奶奶,你见过大海吗?奶奶摇摇头,我忙跟着叹气,说我也没有,惹得奶奶又笑起来。
乡下夜来月色清亮,奶奶告诉我,离我们不远的邻县有千童镇,当年秦始皇想求长生不老药,派徐福带着数千童男童女从千童镇入海,去蓬莱访仙人讨灵丹妙药,可是徐福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着天上的星星又开始胡思乱想,蓬莱多好啊,那个叫徐福的如果到了蓬莱肯定不愿意离开吧,再说了,故事里说仙界一日,人间百年,徐福若再不小心喝醉,找个地方睡一睡,即便再回来,也见不到秦始皇了。
奶奶,这么说咱们离海也不远呀。第二天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一脸期待地问。奶奶迟疑了一下,应该不远吧,咱们县不临海,但再过去就是了,集市上有鱼虾卖,就是从那边运过来的。我郑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从此,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里的云有了来路和去向,它们一定来自蓬莱,或者,它们朝东去往大海要回家了。连风也不一样了,我走在田野里,东风起时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似乎这样能闻到海的味道。蓬莱仙境就是不一样呀,你看东风来时,草绿了,花开了,天气暖和了,崭新的一年开始了。
邻居家有亲戚从大连来,有个女孩和我年龄相仿,很快熟识了一起玩耍。我对大海充满了好奇,问她会不会游泳,她居然说不会,我想象海边的人天天去拾贝壳捡海螺,她也说不是。我又巴巴地问她有没有看到过海上的山,她大概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又紧接着说,大概是我还小,等长高了就能看到了。我极其认同地点点头,一定是这样,等我们长大了就能看到了。
从孩童到豆蔻,恍惚不过几度春风,上了中学后,我不再看画本,却仍然愿意有梦。我喜欢暮春的麦浪,喜欢清秋的运河,喜欢独处,并且开始触碰文字的力量。灯下写作,心有远方,课业繁重的高中,我经常在黄昏时走在旷野里,拿着收音机听电台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读我的文章,偶尔也会打个电话,点一首《我想我是海》送给自己。
我的家乡是广袤的平原,没有山,也没有海。昔年的我白衣布裙,静静地走过操场,停步拣拾校园里飘飞的合欢,点缀我如花岁月的的匆匆那年。彼时未曾远行,不识他乡,却用文字编织着翅膀,青春光芒,无畏艰险,心怀诗意,只待有朝一日可以乘风破浪,去看山高水长。
就是这样,即便我只是一只林间蝴蝶,也有飞过沧海的愿望。
几年弱水望蓬莱
我光着脚站在海边,海浪一记一记涌上来绕过我的脚腕,又顷刻退去,只余平缓沙面。那般不疾不徐,那般律动如一,我只当它等了我千年。它冷静而深邃,我平静而沉默,看着烟波浩渺的海面,看着远处海天一色,我丢失了所有的情绪和语言,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块礁石,不需要多想,存在就好,与海相依相伴就好。
其实,未见大海之前,我曾想象过很多次初到海边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兴奋激动、欢快雀跃、热情奔跑......总之该有这样的情不自禁才对,否则似乎难以表达多年对海的渴慕。然而并没有,初见的情节不容编排,红尘因缘自有定数,我站在苍茫的大海边,无思无想,无念无求,清旷的海风将我吹透,我只贪恋眼中景,不敢作和声。
海浪翻滚,波涛起伏,一望无际是它宽广厚道的情怀,可包容万物,可吞下星河,可藏下悲喜,可泯灭恩仇。但海面下的深邃却是它秘而不宣的繁华境界,它博大,它冷酷,它刚柔并济,气象蓬勃深阔,能托月,能遁龙,自然也能隐去一座仙山。海鸥盘旋在半空,时而俯冲,时而高鸣,像是要把我唤醒,莫被古老涛声催了眠。红尘烟火,渡轮已返。
那年我大学临近毕业,趁实习和同学去青岛看海,来去匆匆,短暂停留,终是过客。成年后可以去远方,却不再相信童话和故事,所以来到海边,自然不再寻蓬莱。我从书中找到了蓬莱的踪迹,归墟之上有五座仙山,蓬莱是其中之一,“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节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我已尽知这是神话杜撰,是远古人们对自然的崇拜和理想的追求。人间无常实苦,总得需要点寄托,方能勇敢地走完一生。
我国不止一个地方有蓬莱仙山的踪迹,想来也正常,神话里的蓬莱仙境本就是漂流移动的,没有坐标可以固定,所以今人愿意添一份描画给太过现实的世界,总归是慈悲善意的。
马上就要踏出校门的我正值最好年华,意气风发,简单无忧,相信未来的美好会如期而至。我性子柔软安静,素来随遇而安,见得前面晴空万里,我便整装扬帆启程。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小城,有一份安逸丰盈的工作,朝九晚五,闲时读书,写作是点缀之笔,偶尔强说愁,因为生活实在无波无澜。
北方正值隆冬,我去天涯海角看海,人群熙熙攘攘,爱情在这里有了山盟海誓的铿锵。热带的天气瞬息变换,云聚为雨,倾注如瀑,我撑伞看雨中的海,顷刻间被巨大的孤独包围,天地重归混沌。大海沧桑抱朴,我身影飘摇倔强,心中所想,爱之所向,人生凡尘,怎会没有烦恼,我把我的贪嗔痴抛给大海,终于领悟,情到深处,必将孤独。海始终孤独,而人生的路,也必将是孤独地来,再孤独地走,所以我是我,我只是我。
雨收云散,阳光炽热,海边再次喧哗,好像刚才的雨不过一场戏,且没有结局。我不再说我爱大海这样浮浅的表白,只当彼此是旧相知,走到海边就轻轻地说一句我来了,临别时挥挥手,心满意足。不信神话的年纪,却开始相信风物精神,信冥冥注定。
立秋过后,我去秦皇岛看海,从山海关到碣石山,就像站在历史深处,一边是海的咆哮,一边是漫路烽烟。我穿着白色长裙坐在被海水围绕的大石上,长发及腰,头上戴着路边刚买的桃红花环。面朝大海,风吹花开,好想做一个海里的精灵,不求长生,只想自在。职场的复杂凉薄让我茫然,不是简单磊落就能收获平宁,失眠的夜里我掌灯写作,以此释放压抑,或者说是逃避。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我想起曹操的歌以咏志,慷慨与苍凉交织,在那个乱世里,看过海的他再奔赴岁月,定不是回首时的曾经了。我静静地坐着,无声无息,直到暮色四合,归舟靠岸,仍不愿起身。仿佛这样不动,就是地老天荒,等再离去,则是轮回里开篇又一程,我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大梦当醒。我辞职了,离开了家乡,众人的诧异和不解里,我未留一句解释,背影绝然。想说的话说给大海听,它懂,足够了。
咫尺蓬莱不远人
在省会安了家,开始与文字为伴,红尘寄生。辞职是我人生里唯一的狂傲不羁,此后依然是小女子性情,内敛沉静,清冷淡泊,不喜喧闹,不善言谈。这样的我,实在不想再去社会上亲历繁杂,闭门斗室就好,闲煮字,慢读书,写作成了我的救赎,也铺成了我赏识岁月的路。
因为无谓名利,所以写得悠然,感谢命运加持,待我情厚,并未给我太多风霜,反而让我看到了繁花盛景。所以我常常自警,要怀感恩之心,善对一切相逢。素手揽风,落眉成书,对我来说,写作是修行,亦是放生。我用亦慈亦悲的柔肠,温良地收藏着红尘琳琅,愿相惜一世到最终。
文字就是一双有魔力的翅膀,它教我飞翔,带我远游学习,以文会友。广西北海的银滩上,我和新结识的文友趁着清亮月光海边散步,夜空坠着星子,像舒卷的帷幕。柔软的浪,温清的水,细白的沙子印下我们的足迹,大家说些趣事,时而低声,时而大笑。最后不过瘾,纷纷脱了鞋,系上裙角,手拉手去到海里,感受柔波荡漾,如孩子一般游戏。
忽见天边有黑色的轮廓,我忽然心感熟悉,唤起蓬莱。神话只能在童年和远古吗?世上真的没有仙境吗?踏月归来人已静,恍疑身在蓬莱顶。如果有所贪图或牵绊,那么即便寻到蓬莱跟前也会被云雾遮住而不得见,反之如果心境舒旷放达,又何必苦苦寻仙。所以故事里的桃花源、烂柯山,还有海上仙境,莫不是误入。
这世上深深浅浅的缘分,大多淡淡相随,全是天意,难有人为。我认真书写着自己的故事,衔文字筑巢,与春光同梦,我又开始相信蓬莱,信它不远,近在心中,低眉便可入境。
河北博物院里有一件汉代错金博山炉,博山和蓬莱一样,亦是古代人们向往的海上仙山。为了更好地品味其妙趣,我买了一件青铜博山炉,在桃花初开的早晨,打开靠近竹林的窗,点起一炉沉香。烟色徐徐,仙气缭绕,传说中的神仙世界,从海的那边,真切地来到我面前。
真想有高人来点渡,可将此身送往仙山深处,去遇见行吟的书生,采药的老翁,挑担的樵夫,向他们一一打听修行之路如何攀登,在哪一处绝壁的高空,有镌刻的文字可以参悟,用怎样的虔诚,才能换来一世安宁。看至入迷处,仙山是真,现实是幻,山里万物都是近的,而自己却已消失不见。个中畅快,妙不可言。
世上原本有蓬莱,茫茫岁月,需要仙境存在,供人累时仰望,静时停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心,触手一切亦不从己,若有心,任意天涯随意古今。就像古诗里写的,蓬莱有路,办个船儿,逆风也到。这船,就是我们快意人生的不系之舟。
看过沧海桑田,却不敢轻易相忘江湖,我待朝暮珍重,不知不觉,小半生的光阴已成过往,如逝水东流。我生活简静,但内心善感丰盈,隐于城市繁华的一角,楼下园林藏梦,花木茂盛,闭门就是尘外之境。愿做一株最朴素的植物,知寒守暖,向阳而生,端坐在时光深处,一寸光阴一寸碧,有质感,有底色,有内心饱满的柔情,与岁月同修。
去年夏天,一场散文盛会让我来到烟台,与众文友同登蓬莱山。高处凭栏,大海依然如初见,我豁达洒脱,归来还是少年,不再纠结神话和现实究竟距离多远。夜听涛声阵阵,如古老剧目的开篇,不能逐字逐句尽懂,但在它的氛围里,我喜欢和它同一拍心跳,同一份情怀,即使苍老,我也甘愿。
晨起微笑着与海道早安,我拉开窗帘,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台上看海上日出,海鸥追逐,船只扬帆,浪涛拍着巨石,浪花飞溅。我不再年轻,不再急切地奔下岸边,也不再刻意去感受,就这样两两相依也好,在恰好的距离里,有自知的清醒,还有不自知的心动。哪怕当下只守一时一刻,也有一时一刻的美好和宝贵。
如此刻,良辰美景,乘兴独往,便是我一个人的清欢。
感谢文字,带我渡沧海,带我至蓬莱。大海原本不远,蓬莱一直都在,回顾往事历历,恍如老电影令人唏嘘。雨势渐起,我回转书斋,燃起悦己一炉香,再取出旧年的白牡丹茶,慢慢地送回忆渐渐消散褪去,一如潮落,当去则去。
往来随心,去留无意,没有更大的野心了,余生岁远情长,我只想掩门隔窗,不急不争,不折不屈,云水煎茶,秋风落墨,书中寻一二知己,与我围炉添趣,秉烛夜谈。寻常屋檐,素心安稳,静待花开,亦能笑对花落,淡看荣枯,平凡喜乐,足以一往而深,慰藉平生。
水好了,我温了两个青瓷盏,茶满七分,一杯给自己,一杯敬自己的蓬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