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又映庾街风
许成国
那条斜坡就贯在那儿,悠长悠长的,幽长幽长的,在斜阳下。
1
庾街悠长悠长的,像是千百年岁月牵住的手,缓缓地引你进入莫干山深处。时光已近三点,斜坡正是忙碌,人流如川,车流似波;下山的竟穿着短袖,上山的则赶着斜阳。我想晨曦中的庾街,定是另一番景象:雾气缠在山腰;老人挑着竹筐,里面装着春笋,笋衣上还沾着露水;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过泊油路,书包在背后一颠一跳;再后来才是游客,他们左右张望,唯恐错漏了一个风景,正如此际的我们。
也是巧了,两个月前我刚来过庾村,走过庾街,就在9月22日,我和四个文友,倾慕莫干山,自驾一游。那次也从庾街经过,秋风正浓,梧桐叶子正黄,落在肩上都舍不得拂去,但行步匆匆,对老街只是张望,也没打量邮局,更没看到邮局门前石柱上所写的“邮政守信,信达天下”两行字。今次接了浙江散文学会10周年礼庆的喜气,又来了!看初冬的太阳薄薄的,洒在墙上像抹了一层蜂蜜。
庾街幽长幽长的。斜坡深处有什么呢?两个月前才明了:斜坡连着千百年农家院落,连着近代的烟云烽火,还连着80年代初那些中青年经济学家城市经济改革的主张。可其实,斜坡什么也不连,它只是连着自己——时间从街上流过,人影从街上飘过,就像庾信所写的那样:“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还是那些树,而人已不是那些人了。
庾街,街名少见,我也是两月前才知“庾村”“庾街”的。那趟陪同我们的建德县作协杨振华主席说,因为庾信,才有“庾村”“庾街”。“庾信是谁?”有人问。始终一脸灿烂的杨主席没立刻回答,一直走到街心那棵老梧桐下时才说:“是南北朝的文学家。”
印象中,,在40年前的古典文学课上,方牧老师讲过这名字,叶永锡老师也讲过:1500年前,一个叫庾信的江南文人被强留在北方,他思念南方的家,梦见了故乡的树,一棵孤独的树,遂作《枯树赋》——自己的根在南方的土里,枝叶却在北方的风沙中干枯,庾村就以他的姓为名的——他的魂魄定是来过莫干山的,或许是化作莫干山这满山的竹了,风一吹,哗哗地响,将江南的曲调摇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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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并不宽敞,两辆车并行已显得逼仄。上行时,见路两边有商家正在施工,土木散放在人行道上,人们挤挤挨挨地走。我边走边举着手机,抓拍那一瞬即逝的风情,还有那些民国特征的砖楼老房子。墨绿色的邮筒立在门边,静静的,像个敦厚的老人。我想起40年前,自己在定海“御书楼”边上,曾经的那一份青春等候。有初恋的相思么?有家乡的来信么?小小的邮筒连着最懵懂的情思,最怀想的亲情,即使只有薄薄的一页、歪歪斜斜的字。现在谁还写信呢?何况微信里的那些个句子,不少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心底。
走进老街左边,转过街角,看到“莫干山艺术公社”几个字,好有年代感、梦幻感、艺术感呢!竹架上挂这一排竹凳,像一盏盏灯。主题叫“出席秋天”。谁出席秋天?是秋天吗?这虚无的主体让人们的在场感多了一份诗意,连缥缈也似乎多了点踏实,至少主办的艺术家们还记得四季,知晓秋日的美。
陨石馆里,那些来自亿万年前的石头静静躺着。讲解员说,这是“宇宙的花纹”。我凑上前去看,却见一块深灰色的陨石,表面坑洼如月表——想这些天外来客,可比庾信之羁绊远得多了——从星辰大海到江南山坳,这些陨石是否也会想念故土的黯黑与寒冷?旁边有个孩子问妈妈:“星星碎了疼不疼?”他妈妈没答话,想是没法回答。我惊叹于孩子的禀赋,心想或许是疼的,否则这些陨石不会沉默这么多年。
走进莫干山的一家土特产店时,太阳已经斜了。一抹光从西边斜照而来,穿过梧桐枝桠,在老街的青石板上映出一幅流淌的画,金黄的是光,深灰的是影,交错处晕开淡淡的黯色。还有一家竹编店,店里的老人还在编篮子,手指枯瘦如竹根,动作却流水般顺畅。他编了一辈子,父亲编过,祖父也编过。以前装谷子、装笋干,现在编给游客当工艺品。样子变了,手法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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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一古宅,民国风,说是与黄郛有关。黄郛,这个民国政治家,他隐居莫干山时,该会休憩此处吧,或会在这样的黄昏在老街上散步吧。他推行农村改良,办学校、兴水利、推广良种,想让农民“安居而乐业”。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农村,破败如秋后残荷,而有那么一群书生,他们想用双手补天,晏阳初在河北,梁漱溟在山东——这是黄郛在这里得以大写的背景——他们以为抓住了改造中国的根本:农民富了,教养高了,自治自主了,中国就好了。
如今,庾村的老街上还有黄郛所建学校的遗址,遗址上野藤缠住窗棂,也不知是从哪间教室里,传出童子朗朗的诵书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但时世变幻,改良的种子、推广的蚕桑、订立的自治公约,最终都淹没在更汹涌的历史洪流里,惟有一首诗、一个人站起来:
雨后山光分外明,梧桐叶落报秋深。
西窗抵得寒风住,依旧廊前独步吟。
诗中,那个孤零零的人,是黄郛么?不是他又是谁!?
杨振华主席曾为之感叹:“黄郛早了60年。”60年,对于个人,实在是一生的时光,但在历史得长河里,却不过是转身一瞬。黄郛那些“小手牵大手”的教育方法、“自卫自养自教”的乡村建设,如今看来仍不过时。先行者总是孤独的,他们的足印被风雪覆盖。而今这么些年,人们寻声循迹而来,才发现原来60年后所执力的,早就有晏阳初、黄郛这样的人努力过。
如今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在莫干山,400多家民宿遍地开花,单单是以“洋家乐”为代表的精品民宿就有70多处。村民楼房崭新,门口停着轿车。可黄昏时分,老人们还是聚在老梧桐下,说的仍是雨水、庄稼、子孙婚事。千百年了,人们追求的其实并没根本性的变化,安定、温饱、子孙绕膝,只是抵达的路径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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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指向4时,我们一行人走到永祥路路口。历史记得这一幕,1920年,浙江督军卢永祥修筑了这条马路,从庾村盘曲一直到荫山街,莫干山从此通了汽车,而不再仅仅是水路。路还是那条路,夯土变成了柏油,马车换成了大巴。莫干山没有说话,只是留下了车站,打造了一辆老式轿车——那轿车,静静地等着人们在自己面前摆弄风姿。
我想起两个月前在白云公馆所见的情景来。那栋美式别墅静悄悄的,矗在山腰上,露台上可以看见整片竹海。1927年,蒋介石携着宋美龄就在那儿度蜜月;想不到的是,1937年,蒋介石又踏足白云公馆,并凭吊黄郛。也是在那时那地,中共的谈判代表周恩来题写了这样一句话:“一登莫干,两至匡庐,两党得更接近,合作之局以成。”
如今,政治的合纵连横、爱恨情仇,都成了纪念馆文稿里平平淡淡的几句,而庾信的枯树早已成灰,黄郛的蓝图也泛了黄,连“莫干山会议”上那些中青年经济学家也已白发苍苍。但梧桐依旧在春天发芽,竹笋依旧在雨后破土,农人依旧在清晨挑担下山。变的在变,不变的依旧不变,一如白云公馆这座莫干山避暑胜迹,在冬暖与夏凉的寰转里依然苍劲。
来参加这次“文心十年,风起之江”活动之前,我记起建德有几个自己收藏的名字,于是翻出那册已经泛黄的“浙江教育学院”函授通讯录来,数见德清的同学有8个,恍惚间名字都有记忆:姚文初、姚国丽、姚国尔、崔正明……快30年了,他们还在德清吗?是否常来庾村老街走走?或许我们曾擦肩而过,只是彼此早已不知是故人。岁月把少年变成中年,把激扬文字变成柴米油盐。可当夕阳照在老街时,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会不会忽然疼一下?
在广场上拍了合影回身,老街已升起暮色。游客的脚步匆匆,连工程车也“突突突”地响,炊烟的味道若有若无。我忽然感到,历史从来不是书本上的宏大叙事,而是这条斜坡上的粒粒凹痕,是游子心里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一如庾信的那棵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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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了,从莫干山深处吹来,带着竹叶的涩、泥土的腥、炊烟的暖。它吹过春秋时干将莫邪的铸剑火,吹过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吹过民国黄郛的乡村改良梦,吹过1984年9月那为期一个星期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梦,此刻吹在我脸上。凉凉的,又似乎有温度。
斜坡还在川流,但人影开始稀落,三三两两的,斜阳完全收起了最后一抹金黄,准备迎接夜晚的月。庾街该知,闲雅的日子远着呢,尽管秋色依然,春光也依然,可换了时间,换了心情,各自的心事都是事儿,一如我的文学情、文友们的散文梦,都在这条庾街斜坡上留下短促的足音,而斜阳只是承载,只是绵延,像飘落的那片风,像散淡的时光,映得梧桐的叶子金黄如掌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