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散文]老家的事
老家的事
吴常良
沙龙民宿
当我站在沙龙沙滩边上时,十月初的阳光热烈地照着,照得周身暖洋洋的,对着面前这片海域,我有一种想冲进海水中去的欲望,这种欲望一直隐藏在体内,太久了。此刻,海中、沙滩上全都是人,这情景又令我的双脚牢牢地粘在地上,动不得一步。这些都是外地人,确切地说,是大陆来度假的游客,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个是本地人。村里人,这时候一般不会走上沙滩。
沙滩边上是一条公路,从衢山岛最热闹的地方——岛斗蜿蜒而来。公路的里边,是几幢民宿,靠边沙滩的缘故,算是近水楼台吧,生意特别,也是最早开办的。民宿的名字取得很有意思。有一家叫“逅·沙滩”,从沙滩的俗名“后沙滩”而来。舟山群岛大一点的岛屿大多有沙滩,而由于地理因素的影响,沙滩基本上在岛的东北部,西南部则往往是滩涂。而民居是面南而建的,如此一来,形成前滩涂后沙滩的格局。“后沙滩”成了好多沙滩的俗名。这家民宿将“后”字改成音同形近“逅”字,可谓思维轻巧,而含义隽永,在民宿名中可算上佳。
老家的民宿业,是近些年兴起的,比邻村凉峙村迟了些,名气也就落后,但也有追赶的意思。这些民宿,有些是新建的,派头就大些。我的一位本家叔叔,他的民宿建在一个面海的高地上,气派得很。我从沙滩边离开,走过“逅·沙滩”“梦沙龙”“蓝色海岸”“七色阳光”、“遇见”,沿着一条旧路往上走一百来米,就到了本家叔叔的民宿前。这是一幢三层的房子,围墙上高高挑起一个木制的板子,用白字镂刻着“墅来宿往”四个字,字体清秀而灵动,下边停着一辆白色的私家车。围墙大门是木制的,涂了一层桐油防腐,外面再加一层清油增亮,木材的本色通透。此时两扇木制大门敞开着,我迈入大门,走上几个石阶,进了院子。院子地面是用形状与颜色不一的小石块平铺而成,图案却又不乱。院子的一角用卵石围起一个小水池,里面养着几株睡莲,几尾小红鱼在水里欢快地游着。
我四顾院子后,走向一楼大门,从宽敞的大厅里迎出一人来,正是民宿的主人,我的本家叔叔,边伸出手边高声道:阿良,稀客啊,有些年没有碰面了,今天怎么会过来?
衢山与岱山隔一片海,只一个来小时的船程,我却一年里回不了几趟老家。我20岁出头离开衢山,生活在岱山的时间比在衢山多得多。老家的人大多不认识了,就是这位本家叔叔,也有好多年没见。他本来是下海捕鱼的,年纪大了,就上了岸。看沙滩边几家民宿生意火热,也眼红心痒,凑了钱办起这家民宿。
他把我引到沙发上坐下,又去倒了杯水给我。我说,别忙乎了,聊聊天吧。话题自然围绕着民宿。我问道:“听说村里开了三十多家民宿?”叔叔道:“那里老账本了,到现在一共有四十五家。”我讶异道:“这才多少年啊,竟发展了这么多?”叔叔道:“一家赚钱,就会有二家三家,二家三家赚钱,就会有无数家。”我禁不住问:“这么多家,生意好么?”叔叔笑笑道:“你刚刚去过沙滩了吧,有这片沙滩在,总体上来说,生意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轮到每家,总有上下的,好的一年赚几十万,差的也有几万。有几户人家,将自家的房子装修一下,招待几个游客,都是家庭妇女在弄,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赚外快”。我笑着说道:“你这个民宿弄得这么高级,花了不少钱吧?那生意肯定是最好的。”叔叔说道:“花了三百来万。生意么,还行吧。这几天刚接了大城市来的几个家庭,今年十一长假,天气好,生意就比往年好。要是没有疫情,生意会更好。要是当初的沙滩,那就……”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块老天赐予的宝地。弧形的后沙滩向着东北方向张开着,沙滩外的海湾被两个伸向海中的岬角拱卫着,挡住了浑浊的海水向里滚来,使得海湾中的海水与外面形成清浊两种状况。从凉峙到沙龙,再到涨网套,竟形成一个长长的沙滩群。而早年间,村里只知道取沙卖钱。那时,人们将沙滩当成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殊不知这是在杀鸡取卵。
我一边想着一边在村子里随意地走着,走过一家家民宿,或者随意走进去,与主人聊一会天。走过一排树,我看见一堵墙上隆重地写着一幅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不禁微微一笑。
上厂井潭
我离开村子那会儿,沙领峧也就二百多户人家,六七百人口,以盛、施两姓最多,吴、金、王、阮等次之,俞、邵等最少。村名很怪又符合海岛特色。村子夹于两山之间,一座叫面前山,一座叫后山。山名起得随意极了。村子前后分别是滩涂与沙滩。
一条公路自四平头曲里拐弯而来,沿着面前山的山脚,在后沙滩前转个弯,又沿着后山的山脚,奔涨网套而去。上厂井潭就在面前山下的公路边。据1990年出版的《岱山县地名志》上记载,村里有大小水井六只,我掰着手指头默数了下,前厂、后厂、上厂、下施家、小河边、盛家,总共六只,当然不包括各门各户在自家院子里挖的,也不包括两只部队井潭。
江河湖海,水体浩淼,可作人们日常之用的只有前三者,海岛人日日面对大海,只能凿井而居。凿井是件技术活,不是轻易能成的,我曾见过一户人家,挖下去几米,井壁坍了,如是再三,忙乎了好几天才成。那还是口小水井,而上厂井潭是口大水井,至少要管三成的村人饮用的,挖井时当然来不得半点马虎。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口大增,村里几口现有的井不够用了,再加上有那么一二口不能再作饮水井,只能作洗涤用,于是村里一合计,打口井吧。请来风水师傅,在村里各处转,引得一帮孩子屁股后头跟着,形成一支浩荡的队伍。转了几天,终于在面前山脚下,公路边,几个人嘀咕一阵,决定就在那儿打口新井。井成之日,好像还放了炮仗。
上厂井潭的井水清洌而微甘,每次挑水,总要先喝上一大口。这要在盛夏,一口下去,一股凉爽从心底漾起,直达四肢百骸,通体舒坦,比如今的什么冷饮要好上百倍。有过路人走得急,口渴得很,看到路边有一口井,直扑进来,嚷道:小兄弟,给口水吧。也不等答应,直接拿起小水桶,向井里一丢,上头捏着绳子的手一抖,下面水桶扑通一声,已打了满满的,几下倒手,水桶升出井口,也不等落地,双手捧起来要喝。我连忙扳住水桶道:慢来,慢来,先洗把脸。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将水桶放下,低下头去,从水桶里掬出水里,将红通通的脸湿上,再湿了双脚,缓了一口气,重新打了一桶,这才慢慢地喝水,一边与我聊天。
老家有句话,大人们常对我们说,叫“穷灶沿,富水缸”,万一家中走水,可及时扑救。水是每天要去挑的,挑满家中的一大缸水,要挑五六担。这个挑水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从上厂井潭到我家,两三百米远,中间有一段是斜坡,那时体力好,挑着百来斤的水,一路不用歇息。
井台就是女人们天然的一方天地,村里的大小事情都能从这里传播开去,唧唧呱呱的,似乎洗衣服是其次的事情,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才是顶要紧的。
虽然是村里比较大的一口井,但在有一年,还是见了底。那年大旱,农田裂开了无数条大口子,好像向着天空嗷嗷地叫着。
挑水怎么办?得下到井底去。
拿扁担横在井口上,系上一根足够长的绳子,绳子垂下去,那头吊着一只水桶,桶底刚好离着井底。人就沿井壁伸出的长条石下去。
井底并不淤,环顾四周,见井底多个砌石缝中有涓细的清泉流出,汇到中间的低洼处,此时已积成明亮亮的一洼。从吊着的水桶中取出预先放进去的一只小水瓢来,轻轻地探入水洼中,慢慢地斜过瓢口,井水入瓢中,缓缓地抬起水瓢,将水倒入水桶,整个过程轻柔顺滑,像清风拂过。这样的动作要做上好多次,才能积满一担水。
挑水的日子随着我上高中而渐渐远去,等离开小岛去了杭州读书,后来在岱山岛上工作,也就彻底告别了。
每次回家,坐车路过上厂井潭,我总会转过头去,望向它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总盼着井台上有人,在那挑水,或洗涤,等那人直起腰来,望过来的眼神是惊喜的,那分明正是少年时的自己。